成国公话音落下，英国公倒还好些，兴安伯却是实打实有些吃惊了。
不过成国公才是京营的正牌提督大臣，既然他已经做了决定，甚至连欺瞒圣上的帽子都抛了出来，英国公二人自然不会反对，两人同时表示赞同。
兴安伯甚至夸赞了几句成国公公忠体国，正是自己学习的榜样和楷模，心里却在嘀咕：“这个老鬼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他原本准备了一堆话，打算若是成国公要将此事隐瞒下来，便开口激将，迫着成国公将此事公之于众，此时只得再次憋回肚里。
今晚出事的是成国公自领的五军营，又不是他麾下的神机营，就算隆庆帝降罪，他也受不了多少损失，也许甚至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所以对于公开此事，他当然乐见其成。
.......
乾清宫。
原本对于京营之变，范进只是有所耳闻，并不清楚其中的细节，今日隆庆帝将他召进宫来，一五一十的将那日情景叙述了一遍。
“......前日成国公进宫自请降罪，将兵变之事一五一十的禀明，随后白日里京营诸军换防，锦衣卫和勇士营也加强了戒备，朕本来打算着刘守有将武大海一干人等带回北镇抚司严加审问，张叔大建议此时不妨缓一缓，人心浮动，还是稳定为上，朕也同意了......”
“......另外，为稳妥计，高侍讲建议调昌平卫、通州卫、密云卫至京师外围操练，必要时可以入京......”
这件事想来耗费了隆庆帝不少精力，此刻和范进说起来，依然眉头紧锁，脸上充满了疲惫，下意识的伸手在眉间捏了捏，似乎不堪重负的感觉。
范进悚然一惊，虽然知道这件事有些严重，却没料到到了这般地步，下意识的出言问道：“莫非京营......”
隆庆帝却是斩钉截铁的打断了他的问话：“京营现在稳定！不过朕不能打这个赌。”
范进深以为然。
虽然他的印象里，京营似乎终明一朝，都没有闹什么幺蛾子，可自己既然已经穿越了，谁知道历史有没有发生变化。
“......内阁四位学士，对于此事，至今还没有一个统一的意见，高侍讲和陈逸甫与守拙的想法一样，力主严惩京营之事，而李学士和张叔大却是主张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范进有些错愕，经过这么久的接触，内阁诸位学士的性格，他还是略知一二的，李春芳一向是保守派毋庸置疑，而张居正竟然也站在李春芳这边，这倒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了。
“陛下，微臣愚见，若是此时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开了这个坏头，日后朝廷还怎么管理京营？陛下还怎么重振京营战力？如今清查空饷只是第一步，后面还有严训，若是不严惩表明朝廷的态度，只怕京营重振最后会变成一句空话了！”
范进既然已经开了头，自然是想清楚了个中的厉害，对着隆庆帝义正言辞的说道。
隆庆帝深有同感的点点头。
“可是派遣何人前去处理呢？”
决定了如何做，人选问题又让隆庆帝开始有些挠头。
京营历来是勋贵武将总理三大营营务的，后来添加了一员文臣协理营务，至后时常遣司礼监太监巡视京营，今年二月隆庆帝刚刚下旨废了这条法度，因此如今的京营还是勋贵武将主理的。
现如今的京营提督是成国公朱希忠，前日入宫自请降罪，隆庆帝并没有立刻下决断，而是温言宽慰了一番，让他继续掌管京营，严防类似的事情发生。
所以派去清查此事的大臣，身份很是重要。
既要身份上压得住，又要有办事的能力，加之此次事关重大，对隆庆帝的忠心更要摆在第一位。
以往倒是有现成的人选，英国公是当仁不让的，可是如今事涉京营兵变，为了避嫌英国公自然不能出任。
其实隆庆帝心里还有更隐秘的一层担忧，不能宣之于口。
按照成国公的口吻，武大海一行人是打着为清查空饷逼死士卒鸣不平的口号，焉知这背后没有成国公等几位掌管京营的勋贵影子？
前朝的“黄袍加身”，历来是为皇为帝必修的警示教育课，若是京营这次兵变，身后有不为人知的目的，那派去清查的人更要慎重了。
所以高拱提议调左近兵马抵京操练，隆庆帝二话不说就同意了。
范进明智的住了口。
人选的决定，一定是由一把手决定的，范进作为臣子，才不会傻到在这种敏感的事情上，主动出头推荐人选。
大殿里陷入了沉寂，隆庆帝皱着眉头，思量着合适的人选，范进无聊的数着地上的砖缝，看着一只蚂蚁拼命的拖拽着和自己一般大小的东西，费力的朝前挪动。
“守拙！”
忽然，隆庆帝眼神定了下来，直直的看着范进。
范进心里一突，抬头正迎上隆庆帝古怪的神情，这种神情范进太熟悉了。
果不其然，隆庆帝面上开始带起黄鼠狼偷鸡般的笑容：“守拙啊，朕知道你向来精明强干，在东南也是战功赫赫，关键对朕也是忠心耿耿，虽说入仕时间不长，可是实打实称得上一员能臣干将，如今能有这番光景，也有你的一番功劳啊......”
范进心里苦笑，得，隔世报果然来了。
自己那一世常用的蛊惑员工的法子，没料到今日竟然落到了自己的身上，面上还不得不带上一副感激涕零的表情，连声推辞道：“陛下言重了！微臣微末之功，如何敢当得起陛下这般夸赞，每每自省之时，微臣常常汗流浃背，今日圣宠之荣耀，实在是愧疚难当......”
眼看着范进揣着明白装糊涂，隆庆帝也有些挂不住了，咳嗽了一声，打断了范进滔滔不绝的表忠心，直截了当的问道：“朕属意守拙你去清查此事为朕分忧，如何？”
一力降十会。
到得此刻，范进就算有再多的计谋，也是无计可施了，只得苦笑着领旨。
隆庆帝看着范进叩头领旨，心里也有些过意不去。
自从范进入仕以来，几乎次次都是承担了极难的差事，这次京营之事也是。
“那个，朕也知道此次事情有些棘手，守拙若是有什么要求，提前说出来，只要朕能答应的，都答应你！”
范进心头一喜，此时不狮子大开口，还待何时？
当然面上却没有表现出来，依旧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沉吟了半晌才说道：“为陛下分忧，微臣怎会有要求？”
“不过要想办好这个差事，微臣倒是有些想法，说将出来，还请陛下恕罪！”这次换成了范进面带蒙娜丽莎的微笑了。
第二日。
京营之变，虽说事情严重，可为着稳定着想，不可能闹得满城风雨，反倒是另一桩事，开始传遍京城。
平南伯范进早朝时分，主动上表请辞户部侍郎一职，理由倒是中规中矩：国朝向来勋贵极少有人担任文臣职务，更别论一部侍郎这等高官，所以范进主动上表请辞。
隆庆帝倒是做足了惜才的姿势，连着三日三次驳回了范进的请辞折子，最后在内阁学士、吏部尚书高拱的劝说下，勉强接受了范进的请辞。
“......范爱卿年齿尚轻，虽说以勋贵之身担任侍郎确实有些不妥，但报效朝廷却是不能因为辞了侍郎一职而松懈，这样吧，历来勋贵都是入京营充任营官的，如今五军营缺一个提督，成国公政务繁忙，兼着五军营提督，确实有些辛苦，你虽是伯爵，功劳却是不小，暂且替成国公管一管五军营吧.......”
早朝上，隆庆帝用随意的语气说了出来，不少人都是眼皮一跳，还没来得及反对，内阁中高拱和陈以勤、李春芳三位学士已经高声称赞陛下圣明，成国公默然不语，半晌也跟着出言赞同，原本可能有些阻力的事情，就这么轻而易举的落定了。
到了这日傍晚掌灯前，范进已经交卸了户部的差事，拿着新的告身腰牌，悄无声息的入了五军营的驻地。
至于市舶司提举一职，虽然也是文官，满朝文武却是全当没看见，压根没人提起范进依旧兼掌市舶司的事。
事后连范进的便宜岳父吴司南都不得不佩服，范进一招用市舶司船由和商引绑定朝中大佬的做法，的确厉害。
五军营驻地。
范进换上了一身罩甲，里面惯例穿着一身窄袖戎衣，在帅案后面正襟危坐，借着帅案上明亮的烛光，正在翻看着手里的兵员册子，旁边抱刀肃立的，不是别人，正是石头和田平，站在范进两侧宛如哼哈二将。
旁边桌上的饭菜已经热了一次了，眼看着又凉了下来，田平二人却是不敢出声打断范进，刚才第一次出声提醒范进用膳时，范进罕见的冷冷盯了二人一眼，让田平这种久经战阵的人，都觉得后脊有些发寒。
“哼，竟然不堪至此！”范进合上了兵部、五军都督府和东厂三处分别提供来的兵员册子，眉头紧锁的冷哼了一声。
按照兵部和都督府的册子记载，如今五军营理应有战兵一营，对应分管的左副将一人，分管半数7000兵马；战兵二营，对应练勇参将1人；车兵三营，参将1人；车兵四营，游击将军1人；城守五营，佐击将军夏大勇；战兵六营，右副将1人，分管半数7000兵马；战兵七营，练勇参将1人；车兵八营，参将1人；车兵九营，游击将军1人；城守十营，佐击将军一人。
另外，还有备兵坐营官1人，大号头官1人，以上这些营官，全是部推为准。
此外，还有监枪号头官一人，中军官十一人，随军千总四人，随营千总二十人，选锋把总八人，把总一百三十八人，这些都是营推。
整个五军营，军士除来自京师卫军外，又调中都留守司及山东、河南、大宁三都司卫所马步官军轮番到京师宿卫和操练，称为班军。
隶属五军营的还有掌随驾马队官军的十二营，掌操练上直叉刀手及京卫步队官军的围子手营，以及幼官舍人殚忠、效义诸营。
林林总总加起来，在册的五军营兵士营官应有14600人，但实际上按照东厂清查的结果，能有一半是正常士卒的就不错了。
以次充好、常年不在、虚报人数等等问题，在五军营可以说是普遍情况。
到此时，范进才有了个大概清晰的感觉，知道京营究竟有多烂了。
当日在大殿之上，范进发现隆庆帝准备把这个差事派给自己的时候，便敏锐的意识到这是个好机会。
平定东南之乱后，便宜岳父吴司南给范进总结了接下来的路如何走，明确的说过，要“掌兵权”。
所以范进对于办好这次差事，着实动了不少脑筋。
为了防止激起京营上下更大的反感，范进和隆庆帝君臣二人演了一场戏，主动请辞户部侍郎一职，入京营做了五军营的提督。
同时为了更好的查明事情的真相，范进特意从北镇抚司借了人手，把已经升任指挥佥事的田平要了过来，另外要了一队数十人的理刑百户、办案的校尉之流，这些人除了田平，其他人在京城中声名不显，然而做事却是实打实的一把好手。
果然如范进所料，因着勋贵的身份，加上东南的赫赫战功，范进入了京营暂时接掌五军营，并没有引起什么波澜，不少五军营的营官甚至明里暗里表达了对范进的敬意。
合上兵员册子，范进想了想，对田平吩咐道：“田佥事，趁着天黑人少，将为首的武大海押解过来，准备一处地方，本伯要连夜审问武大海！”
按理说，范进入主五军营这等大事，是要正大光明风风光光进营地的，今日范进却是故意在成国公和夏大勇的配合下，悄无声息提前入了营，就是为了打众人一个措手不及。
田平一抱拳，躬身行礼后应声而去。
不过片刻的功夫，跟着田平进来的，却是脸色苍白的夏大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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