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员册子上，杨牛和他父辈都一样，隶属于五军营城守五营。
如今的城守五营主将是佐击将军夏大勇，是在边军中立下了赫赫战功，当年嘉靖皇帝赏识他作战英勇，在请功折子上特意把他的名字圈了出来，调入了京营中，算起来在京营中倒是个外来户。
“外面什么动静？去看看！”
因为前几日东厂清查之事，他心中烦闷，在军帐中悄摸摸的饮了两杯酒，此刻听到军帐外面有些喧闹，愈发的焦躁起来，对着自己的贴身卫兵说道。
跟着他一同进京入了京营，做他的侍卫的，自然是他在边军中就带着的心腹，闻言掀开帐帘出去了，不多会儿却是有些慌张的回来了。
“将军，只怕不大好！标下见着像是要兵变啊！”
侍卫在边镇是经历过兵卒闹事的，自然知道厉害。
夏大勇一惊，手里的酒杯立刻丢掉了，猛地站起身来，差点掀翻了面前的小桌子，弄得汤汤水水撒的到处都是。
然而夏大勇却是根本顾不上这些，只是三两步赶到侍卫面前，抓紧了侍卫的衣领道：“什么？此话当真？”
看着身高八尺膀大腰圆的夏大勇一脸凶相，饶是侍卫跟随他多年，也是吓得够呛，颤声道：“大帅，标下看着确实像是兵变，应该是为着之前吃空饷的事！”
紧张之下，侍卫甚至叫出了旧日在边镇时对夏大勇的称呼。
“哦？”
夏大勇手上不由得松了松，神情间带了点疑惑，只是有些话却是不好说出口。
他彻底松开了抓住侍卫的手，下意识整理了一下衣襟，对着侍卫说道：“拿本将的佩刀来！”
侍卫松了一口气，忙不迭的去帐后的武器架上拿来了夏大勇的腰刀。
“将军要不要穿铠？”侍卫下意识的问了一句。
虽然是在大营里，但是京营兵马承平日久，没有真正经历过什么阵仗，就算是如夏大勇这般边军调入的军将，也不会像在边镇那般，日常穿着铠甲，而是内里穿着一身贴里，外面则是自武宗时期起逐渐流行的罩甲，既轻便又利于活动，一旦有事，直接套上锁子甲即可。
夏大勇正将腰刀挂在腰间的挂钩上，闻言摇摇头道：“不慌，若是换了甲，反倒容易坏事！”
侍卫不敢多言，跟在夏大勇身后，朝外走去。
等到了账外，夏大勇也是暗暗吃惊。
此时已经是掌灯时分了，大营里循例已经四处点起了“气死风灯”，将营中各处照的雪亮。
借着风灯的亮光，夏大勇发现，被自己手下侍卫们拦在外围的，乌泱泱一大群人，看上去至少三五百号，几乎占了他麾下兵士的十分之一，若是只算真实能在营中日常驻扎的，只怕要占到三分之一了。
“夏将军来了！夏将军出来了！”
顶在最前面，一身都司服饰的壮汉，看见夏大勇站在中间，立刻扯着嗓子对着后面喊道，一时之间后面人群的情绪愈发的激动起来，眼看着拦在外围的十来个侍卫已经要顶不住了。
夏大勇经历过边镇兵乱，自然知道这时候若是不能镇住形势，只怕大规模的兵变就在顷刻，当机立断沉下脸，厉声喝道：“武大海！你做什么？想造反吗？不知道军规吗？给老子闭嘴！”
常年带兵，又是在边镇和鞑子真刀真枪干过的，夏大勇身上瞬间涌出来的气势，一下子镇住了前面的人，不少人慑于夏大勇平日里的声名，有些胆怯的住了口，后面的人却是还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仍在向前挤着。
眼看着后面的骚乱又要传染到前面来了，夏大勇眉头一皱，对着旁边的侍卫说道：“替老子把刚才的话再喊一遍！”
侍卫自边镇就跟着夏大勇，自然知道该如何做，当即手一招，两个同样从边军入京的兵士站了过来，三个人清了清嗓子，立马大声把夏大勇的话重新喊了两遍。
这下子莫说是眼前的几百人，就连稍远一些地方的其他营地，都听见了动静，不少人有些惊疑不定的看着城守五营的营地，心说莫非是营啸了？
夏大勇这个安排，在军中历来是常用的手段。
古时没有喇叭，主将除了使用旗语和锣鼓，往往还会挑选一批嗓门极大的士兵，需要传令四方的时候，由这批士兵集中起来一同喊出来，这样便能及时将命令传达出去。
后面的人这下子听清了夏大勇的话，就算是再心怀鬼胎之人，也不敢闹了。
造反是抄家灭族的杀头之罪，有几个脑袋够用的？
刚才身穿都司服饰的正是武大海，此刻却是一脸义愤填膺的表情，对着夏大勇道：“将军，标下等追随将军，对朝廷一片赤胆忠心，怎么会造反！将军也无需拿此话激我等！我等只是不忿，对这等不公之事看不下去，求将军带我们一起去求个说法！”
夏大勇却是一脸怒色，冷哼一声道：“哼！你好大的口气！有何不公之事，需要集齐这么多人来一同闹事？谁给你的胆子？按着军规，你可知自己犯了多大的罪？本将没你这种不知规矩的下属，也不会去讨什么说法！若是问起本将，只有军规伺候！”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夏大勇自然要极力撇清关系，吃空饷的事情还没完，若是再搭上一个聚众兵变的罪行，只怕自己最后绝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武大海也是跟他一起从边军调入京营的，原本应该给个游击将军的头衔，只是这人为人性格并不讨喜，也算不上夏大勇的心腹，只是赏了个都司的位子，平日里对夏大勇只是面上恭敬，实际上却是不怎么买夏大勇的帐。
“将军！大海既然今日带了这般同袍来，就不怕军规！脑袋掉了不过碗大个疤！更何况，现在东厂那些番狗，早就不给我等活路了！不闹也是死！闹了也是死！男子汉大老爷们，这么窝囊的死在番狗的诏狱里，那才是他娘的软蛋！兄弟们今日就是想讨个说法！”
武大海扯着嗓子喊道，一个人的声音倒是和刚才三人齐声呐喊差不多了，就连最后排的兵士也听得一清二楚，一时之间人群的情绪又有些不稳定起来。
“放屁！你这是他娘的蛊惑人心！有事说事！到底是什么事？”夏大勇气不打一处来，愤声爆了粗口，随后盯着武大海大声问道。
眼见着夏大勇接话了，武大海不为己甚，随后一五一十的将前因后果说了出来。
原来，侍卫之前进来所说的不差，这群人的确是为了吃空饷的事情而来。
这些人大多是城守五营的队长、哨官、把总、守备之流，每个人又带了几个心腹，所以乌泱泱的一大群人，夏大勇估算的倒是有些多了，最多三百来人，几乎是城守五营下属的所有低级军官了。
本来白天就因为朝廷要严惩空饷的传言，闹得大营里人心惶惶，不少人串联着，想请各营的上官出面，去三大营的提督----两位老公爷带兴安伯那里求情，若是真的按照传言中那般，只怕三大营的营官一大半要被砍头了。
等到杨牛自杀身亡的消息，被有心人传到大营里来之后，这种恐慌终于演变成了愤怒。
之前只是营官们担忧，现在大多数的兵士都升起了兔死狐悲的心理，仿佛从杨牛身上，看到了自己未来的样子。
不知是谁先挑的头，一个消息在营中不断流传着：“都是东厂在捣鬼，圣上是被蒙蔽的！只要我们去求老公爷，圣上知道了消息，一定会还我们一个公道的！”
在外人看来，本来吃空饷就是极重的罪过，怎么能反咬一口将责任推到受命清查的东厂身上呢？
然而人都是自私的，这种时候，利益相关，大多数京营中的人，都被这样一条简单的信息鼓动着，丝毫不去考虑，真要是这么做的后果，就算是有少数头脑清醒的人，也被挟裹着身不由己了。
抱着法不责众的心理，人越聚越多，最终城守五营这里先行发动了。
“放屁！你这就是要造反！老子先砍了你！”
夏大勇本来心里是存了一点私心的，他吃空饷的事同样被查出来了，也想着看看武大海这些人能说出什么道道，可是听了武大海的叙述，他却是头脑清醒的很，知道这种行为若是不制止，说不定要惹出大乱子。
聚众闹事、逼迫营官，这种行为放到什么时候都是和谋反无异了，若是真跟着一同前去，只怕他夏大勇的下场就是抄家灭族了！
都司和参将之间，还隔着一层游击将军，夏大勇心中暗骂，之前武大海只是纠结了近百人，去找本管的游击将军，对方见势头不对，竟然直接溜了，闹事的人声势大震，这才演变成现在这三百多人的规模。
本来已经走到前面的夏大勇，此刻怒目圆睁，破口大骂，抽出佩刀就要砍向武大海。
武大海却只是冷笑，昂着头不躲不闪，气势甚至比刚才还要强上几分。
眼见着刀要落到了武大海身上，身后的其他营官们却是不干了，齐声鼓噪起来，几个人拖着武大海朝后退去，其他人却涌了上来，不断推搡着夏大勇的侍卫们。
眼见着势头不对，跟在夏大勇身后的侍卫，赶紧同样拖着夏大勇朝后退去。
果然，只是稍稍阻挡了片刻，十几个侍卫，哪里是数百人的对手，简单组成的人墙，轻而易举的被冲散了，已经被鼓动的头脑发热的众人，逐渐忘记了自己的目的是什么，只是双眼通红的盯着夏大勇，嚎叫着要抓住夏大勇。
到得此刻，哪里还有人去顾忌什么参将、守备的身份，一群人嗷嗷叫的冲向了夏大勇。
夏大勇心中急躁，知道事情坏了，脚下却是不停的朝后退去。
落在后面的人，已经有不少人开始动手，将旁边的“气死风灯”踹倒在地，灯油流了出来，打湿了灯罩，又流到了旁边的地上和营帐之上，火势蹭的一下子就蹿了起来。
原本没有带着兵刃的众人，顺手抢过路过的军帐中的腰刀之类的短兵刃，局势开始朝着失控的方向发展。
前面，夏大勇吃了几杯酒，脚下失去了平日里的灵动，眼看着要被后面的人群追上了。
护在他身后的几个侍卫，一咬牙，分出两人朝着身后人群冲去，嘴里徒劳的大喊着：“大胆，这是参将大人！你们要杀官造反吗？......”
话还没说完，就被失去理智的众人一顿群殴，随后像破口袋一样被丢了出来。
不过总归是阻了一阻，借着这个空档，夏大勇带着几个侍卫，已经稍稍跑远了些。
武大海在人群里皱着眉头，随后高喊道：“抓住夏大勇！不要让他跑了！”
身边的人再次嚎叫着冲向前面。
和身边的人不同，武大海还保留着一丝清醒。
原本他只是想挟裹着夏大勇去一同请愿而已，没料到事情演化成了这样，想起之前给他出主意的人说的话，他也有些犹豫，对方只是让他带人去以势相逼夏大勇，根本没说过遇到现在这样该怎么办。
武大海本就不是有急智的人，此刻想来想去没什么头绪，心一横，反正先抓住夏大勇再说，到时候就算是上官追究起来，好歹还有个夏大勇顶着。
到现在，武大海还没有把夏大勇的话当一回儿事，边镇里军兵哗变的多了，眼前这种根本算不上什么，向来都是法不责众，轻飘飘的打几板子了事，所以他根本不信夏大勇说的杀头什么的，只是他忘记了，这里是京城，是守卫京师和皇上的京营。
“噗噗噗！”
几声闷响。
原本被营帐阻拦住去路的夏大勇，蓦的发现眼前一亮，面前的营帐已经消失不见了，再看看对面，终于松了一口气。
“老天爷保佑，终于来了！”手机用户看晚明第一权臣请浏览https://m.shuhaiju.com/wapbook/74756.html，更优质的用户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