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牛和母亲吓得顿时一个激灵。
可是出乎意料的是,想象中的打砸抓人根本没发生,得了命令的东厂番子,只是阴笑着抽出了一卷册子,翻到中间一页,看了一眼杨牛母子二人,阴恻恻的念道:“杨牛,京城人士,五军营在册士卒,按照饷银领取的记录,乃是领取一等饷银的青壮,每次的三日一练从未缺席,最近一次操练是三日前,杨牛!你的事发了!”
最后一句“事发了”此时再说出来,跟进门时的恫吓,听到杨牛母子二人的耳朵里,又是一番感受。
这下子杨牛母子彻底慌了神。
“大人,大人,犯妇知罪了,大人莫要追究我这孩儿,高抬贵手,放我们一马吧!”
到底年轻时也曾经历过杨家做把总的时代,杨牛的母亲虽然年事已高,可依稀还是记得军规的,自然清楚自家孩儿被东厂的人清查出来是什么罪过。
想到利害处,杨牛的母亲双腿一软,直接跪倒在地,对着几个东厂的番子哭天抢地的哀求道。
杨牛在病榻之上,又急又气又是害怕,不断挣扎着想要起身,可越是着急越爬不起来,只是连声叫道:“娘,娘,娘......咳咳咳......”
东厂的役长却是冷冷的从杨牛母亲手里拽出了自己的衣襟,旁边的番子赶上来一脚踹翻了杨牛的母亲,嘴里骂骂咧咧道:“不知好歹的老虔婆,你家这小畜生这些年拿了多少黑心的饷银,今日却来向咱爷们哭诉,去你M的,别脏了我们大人的衣裳......”
眼看着番子还要继续动手,役长却是制止了番子的进一步动作。
他心中是有数的,略略知道此番事情背后的原因,因此并不愿意牵涉太深,只是冷冷的看了一眼杨牛母子:“哼,营规如此儿戏,等着吧!”
说罢转身竟走了,其他番子自然跟了出去,径直向下一家而去。
屋子里只留下被踹翻的杨牛母亲不断的呻吟着,还有杨牛撕心裂肺般哭嚎叫娘的声音。
不过半天的功夫,册子上告假的人全被东厂过了一遍。
类似杨牛这样还算是好的,更有那根本就查无此人的,说明压根就是吃空饷了。
这边郭真将册子汇总送进了宫,内阁四人连带着兵部尚书霍冀,坐在内阁旁专门腾出来的小屋子里,大眼瞪小眼的看着眼前的册子,没人第一句开口说话。
“诸位!”屋子里沉默了半晌,李春芳终归是内阁首辅,无奈清清嗓子,开口道:“眼下这事也算明了了,诸位一起商量拿个章程出来吧,难不成真在宫里过夜吗?”
张居正依旧不动如山,坐在原地如同老僧入定一般不言不语。
高拱入阁时间尚短,虽说原先隆庆元年时,他在内阁的排位要在陈以勤和张居正之上,可是如今既然重新入阁,自然还要从头再来,在内阁忝居老末,所以也是半眯着眼睛,环抱着膀子,没有说话。
陈以勤想开口说句什么,却被张居正轻轻扯了一下衣角,顿时住了口。
兵部尚书霍冀此刻才是如坐针毡的感觉。
虽说五军都督府才是京营的正管,可是自从景泰起,兵部对京营的话语权日益加重,如今五军都督府对京营的影响微乎其微了,景泰以来,常以兵部尚书、侍郎兼掌京营戎政,督领京营操练,所以此番京营之事,除了本管的成国公等一干京营将领,最慌的就是霍冀了。
“咳,诸位!”霍冀忍不住了,还是第一个开口道:“本官不才,抛砖引玉先简单谈谈我的看法,若是有不到之处,还请诸位阁老斧正!”
“......圣上清查京营,自是冲着整顿营务,提升京营战力而来!对于此事,本官也是该管的衙门,责任所在,自当尽心尽力做好陛下吩咐的这桩事......”
“......京营乃是守卫京师的屏障和依赖,若是京营不行,则京师危矣!”霍冀沉着脸,严肃的说道:“所以本官以为,在这次清查中发现的问题,应当严惩不贷,对于发现吃空饷的将官,无论职级多高,都要追究责任,对于发现士卒不符合要求的,一律裁汰.......”
霍冀滔滔不绝的足足讲了一盏茶的功夫,直到口干舌燥方才住口。
陈洪抱着膀子站在门口,微微有些嘲讽的接道:“霍大人真是铁面无私,让杂家佩服!”
霍冀老脸一红,他的心思被陈洪看出来了。
这次的事情众人都知道,一定是小不了,保不齐除了有人要革职查办,还有人要掉脑袋。
霍冀虽然是兵部尚书,在京营中却是插不进手的,全都是两位老国公和兴安伯的人,所以霍冀索性大方的提议严惩,一来向隆庆帝表忠心,二来洗脱自己的嫌疑,三来反正营中没有他的人,再怎么严惩,都无所谓。
屋内所有人,包括高拱在内,都是一下子变了脸色。
要知道其他几人既然能做到这等高位,怎么会在京营中无人前来投靠,所以霍冀这般做法,可以说将屋内众人都得罪了。
陈以勤再也忍不住了,张口又要说话,却被一个声音拦住了。
“好!就照着霍大人的法子办!严查!一查到底!”
没料到李春芳竟然猛地站起身来,直接来了个一锤定音,别说陈以勤,就是连霍冀都有些呆住了,高拱和张居正也是有些疑惑的看看李春芳,心里同时升起一个疑问:难不成他在京营中没有关系不成?
不管怎么样,既然李春芳已经定了调子,剩下的几人相视一眼,默契的没有说出反对的话,都是成精的老人,根本不需要多说什么。
陈洪迟疑了一下,也坐到了桌前,大明朝顶尖的几位重臣,开始商讨起具体的处理条陈起来。
与此同时。
京营外围的御马监勇士营和东厂的人马,陆陆续续都已经撤走了。
反正该查的东西都已经查到了,没必要在这么将京营围着,短时间还没什么大碍,可以用京营操练,以防走漏消息来遮掩,可是若是日子长了,只怕京城会谣言四起,不知道会生出什么幺蛾子。
至于那些被查出问题的人,除了真的敢舍下庞大的家族,去浪迹天涯,否则只能老老实实在营里待着,煎熬的等待着最终的处理结果。
被围了两三天的京营将士,从开始的惶惶不安,到不耐烦,到躁动,到满腔怒火,等到围营的人一走,许多事先不知道情由的下级军官,开始四处串联打探消息。
中级将官有些自己惶惶不安的在等待结果,有些出于明哲保身的想法,不愿在此时趟浑水,还有些干脆就是别有用心,故意纵容下面的人马将这摊水搅得更浑。
一时之间,京营彻底乱了套,表面上看三大营的人马还是规规矩矩的驻扎在驻地,其实私底下串联的人越来越多。
等到了晚上,内阁几人还没商量出个结果,京营中私下里却已经将事情传的神乎其神了。
“......听说了吗?吃空饷的,三人者,主官斩首,连坐所有下级营官流放,同什之人鞭笞三十;十人者,连坐上级将官,主官抄家斩首,下级营官斩首,同什之人流放......”
“......五军营的城守五营佐击将军夏大勇,据说账下被清查出吃空饷足足三十六人,如今已经被东厂番子画了押,只待明日一早,一同带走送入诏狱......”
“......神枢营的练勇参将和把总被东厂番子打伤了,据说是想替二十几名残废的兄弟,担着一等饷银的事情......”
“......神机营的千总老钱,就那个见人就笑的胖子,据说东厂番子查到他的账下没人吃空饷,却想讹他的银子,被老钱一顿抢白,直接将老钱记了个空饷五十人,只怕明日抄家灭族之祸就要来了......”
“......你说的夏大勇,是不是那个从蓟辽边镇因为杀鞑子有功,被调入京营的那人?那是一等一的好汉,怎么会作出这般事?定然是那些番子强加与他的......”
无数的流言蜚语,在一次次的串联里,被不断的扩大,而此时最能制止这些流言蜚语的将官们,却根本没有精力和意愿来过问这些事。
东厂和锦衣卫的暗桩发现了京营里不寻常的骚动,第一时间将消息传到了自己的上级那里。
然而,这些消息却被有心人压住了,根本没有最终递到刘守有和冯保的案头,而是全被压在了中间环节,东厂和锦衣卫中层的某间公事房里,主事的人喃喃自语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今日,说不得便是标下报效恩公的日子了!”
到的此时,本来京城中最有可能制止这场风波的机构,因为这些原因,诡异的选择了沉默,京营的骚动在进一步扩大。
杨牛的死,给这场骚动添上了最旺的一把火。
南门大街。
杨牛失魂落魄的从床上翻到地上。
东厂番子走后,杨牛的母亲深知自家儿子的性格,强忍着疼痛站起身来,宽慰了自家儿子几句,随后匆匆出了屋子。
穷家容不下许多感伤,院子里盆中的许多衣服,还要再下午浆洗完再送回主家去,杨牛的母亲虽然心里有着隐隐的担忧,觉得东厂番子上门,肯定不是什么善事,然而终归是少了一些见识。
杨牛却是清楚的知道,东厂番子走之前,丢下的那番话,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心里惶惶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杨牛?杨牛在家吗?”
一个声音从门外响起,很快一个同样病恹恹的身形闪了进来。
杨牛的母亲抬头看了一眼,只是强自笑笑道:“哦,原来是小吴啊,杨牛在房里,你去找他吧!”
小吴是神枢营的校尉,和杨牛的情况几乎差不多,只是最近像是得了一笔银钱,比杨牛家阔绰了些,倒是还和以往一样,经常来杨牛家走动。
小吴应了一声,晃晃悠悠的走进了里屋,正见着杨牛呆坐在床上。
“老杨,你听说了吗?”小吴一反常态的神秘兮兮的对着杨牛说道。
杨牛满腹心思,哪里有心情猜这些,有些烦躁的说道:“什么?你说便是了!”
小吴也是不以为意,直接揭晓了谜底:“听说东厂奉圣命,清查京营吃空饷的,说是捉住了要抄家灭族的......”
杨牛大惊失色,继而愤愤然的说道:“大不了杀头就是了,凭什么抄家灭族,还有王法么......”
小吴吓得抢上来要捂杨牛的嘴:“噤声!你怎敢说这般话,你没听清么,是奉了圣命的......说是为着京营担负的干系重大,所以严刑苛法......”
小吴絮絮叨叨的又说了些什么,杨牛已经听不清了,他的脑袋里只有“抄家灭族”四个字,甚至连小吴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抄家灭族,抄家灭族。。。。。。。”
杨牛喃喃自语的重复着小吴的话,窗户外面,母亲佝偻着腰,正费力的将一床沉重的床罩从盆里提起来,想拧干了好挂起来晾干,可是总是有一截拖到盆里。
即使这样,她也不愿意叫自己的儿子帮忙。
无论儿子多大了,在母亲心里,永远是孩子一般,更别说这个孩子还常年生着病。
杨牛忽然觉得自己的脸上湿了。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凄惨的笑了笑,原来是眼泪不知不觉的流了出来。
“娘!对不住了,孩儿不孝,来生再报答您的恩情!”
杨牛心里默默的念着,终于忍不住眼泪泉涌一般流出来。
他打定了主意:就算要追究责任,只要自己已经死了,人死罪消,绝不会再追究自己抄家灭族的责任了。
半个时辰后。
当杨牛的母亲终于将所有的衣服浆洗完,捶打着疼痛的腰,慢慢的走进屋里后,惊讶的看着悬挂在梁上的自己儿子。
她觉得有些头昏,两脚发软,整个人踉跄着朝后倒去,最终倚在墙壁上,滑坐下来,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嚎:“我的儿啊!”
随后整个人陷入了无声的哭嚎中,直至整个人昏了过去。
掌灯时分。
杨牛被逼上吊身亡的消息传遍了京营。
所有的怒火在这一刻都被点燃了。手机用户看晚明第一权臣请浏览https://m.shuhaiju.com/wapbook/74756.html,更优质的用户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