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牛的大父是边军出身。
当初赶上正德皇帝调边军入京的好机会，跟对了人，从边军调入了京城，入了东官厅。
因为杨牛的大父使得一手好枪棒，又有一手修理兵刃的手艺，所以后来罢东西官厅并十二团营旧制时，杨牛的大父虽说年龄大了些，还是破格进了五军营，做了一个小小的把总，手下掌管着四五百号人。
等到杨牛的父亲接了老子的班，却只混上一个小小的什长，手下只得十数人。
到了杨牛，更是一代不如一代，只做了个普通的士卒。
自小在京营长大的杨牛，小时候长得像个牛犊子一样，这时节的百姓人家喜欢给孩子取个贱名，图个吉利好养活，杨牛的老爹便给杨牛取了个赖牛的小名，长大后就成了杨牛，这样的孩子，原也是个当兵的好材料。
谁料到十几岁上，杨牛生了场病，自那以后，身子骨一直是病恹恹的，整日里家传的枪棒早就扛不动了，倒是把药罐子整日价端在怀里。
而且这杨牛也不知随了谁的脾气，既拗且爱钻牛角尖，和人三句话说不到一起，便自去一旁生闷气，往往聊天的人甚至都不知道他在生气，日子久了，杨牛就落了个性格孤僻的评价，所以只能做个普通士卒了。
好在类似杨牛这种，祖孙三代都在京营，也算是在京营里扎了根，虽说只能做个普通的士卒，却也是京营中人头极熟的，不会吃什么大亏。
这些年杨牛虽说名字挂在五军营，可除了每月需要到营里去领饷银，每日就是在家养病，靠着一点饷银和老娘给人浆洗衣裳过活。。
他老爹死的早，家里只剩下一个老娘，如今也是六十许人了，看起来倒是比平常妇人苍老许多，除了每日劳作，也是为了杨牛几十岁人娶不上媳妇担忧。
英国公和成国公二人从宫里出来那日，两人一合计，虽说隆庆帝在乾清宫发了无穷大火，可既然提前把话挑明了，说明隆庆帝还是给两人留了面子和时间，让两人好好擦擦屁股的，所以二人回到府里第一件事就是把心腹将领召来，秘密吩咐了一通，随后便是赶紧想办法把眼前的难关过去。
也不知是营官有心还是无意，恰巧这个月领饷银的日子还没到，所以卧病在家的杨牛便没人通知他这个消息。
所以赶到东厂番子带着勇士营的人围了京营，里里外外开始清点人数时，杨牛还是好好的在家歇着，根本没想到自己的消停日子要结束了。
等到东厂番子全部清查结束，先不提京营上下憋了多少的火，带队的司礼监一个行走太监郭真，阴阳怪气的说话，便把两位老国公弄得又惊又气：“两位老国公真是公忠体国，杂家奉了圣命，来清查京营吃空饷的事儿，原想着既然两位公爷在此，根本不用查，小崽子们就是走个过场就是了，可是没料到啊，哼哼.....”
郭真皮笑肉不笑的发出了一阵瘆人的笑声，话里的意思却是让久经宦海的两位老国公都有些按不住火，兴安伯徐梦旸自知自己在这种场合资历差远了，因此老老实实坐在一旁闷声装傻。
“呵呵呵，郭公公，承蒙你夸赞，我们却是深觉惭愧，有负圣恩，对营中事务疏于管教，致使营规败坏，乱了规矩，还望郭公公能在陛下面前替我等美言几句才是......”
成国公朱希忠虽说是长相粗豪，却是比英国公城府深多了，硬是按下胸中的怒火，摆出了一副笑脸，从袖中抽出了笼着的双手，堂而皇之的将一叠银票塞向了郭真。
此时大帐中除了两位老国公带兴安伯，只有郭真一人，所以也不虞被别人看见。
郭真斜着眼睛看了看成国公，手却缩进了袖里，沉下了脸，转头四下里看了看，冷声对着成国公道：“国公爷此举是何意？咱家替皇上当差，向来是忠字当头，若是昧着良心收些不三不四之人的脏钱，与那无君无父目无法纪之辈，有何不同？国公爷手中这些是什么？难不成是银票不成？”
这等话说出来，莫说是成国公这等世代簪缨的公候之家，便是小门小户出身的普通官员也受不住。
隔着络腮胡子和黝黑的面皮，羞愤的血色沁了上来，染的成国公成了紫黑色的脸堂，手里一叠厚厚的银票外面那钱庄的暗戳，简直像是印在了成国公的脸上，握着银票的手微微的抖动着，似乎下一秒就要扇到了郭真的脸上。
“咳！郭公公此言真是忠君爱国的典范，是我等学习的楷模，成国公乃是世代公候，怎可做那等用银票贿赂的事，只是见帐中闷热，递个帕子给郭公公擦汗而已！”
英国公自是不可能来做这个说客，他性子暴躁更不会受这般羞辱，此刻在旁边摩拳擦掌恨不得要动手揍一顿郭真才好，所以兴安伯只得站出来，做这个和事老。
说着话，兴安伯真的就将成国公手中一叠厚厚的银票接过来，在脸上随手擦了擦，又塞进了成国公袖中，顺手推了推成国公。
郭真冷哼一声，他也不敢真的过于咄咄逼人，毕竟两位国公的权势，远远不是他一个司礼监行走能扛得起的，若不是宫里自家爷爷吩咐下来，要拿捏一番京营之事，他也不敢擅作主张羞辱两位国公爷。
“两位国公莫怪，杂家出宫的时候，圣上是特意叮嘱过杂家，让杂家一定持身要正，杂家身边除了有眼睛，还有耳朵，若是杂家行差踏错半步，回宫之后定是一个脑袋落地的下场，所以还要请两位国公原谅则个！”
郭真朝军帐里又走了走，声音放低了些，语气却是柔和了不少，甚至面上的表情也放缓下来，盯着两位国公解释道。
到底是累世的勋贵出身，在场的三人瞬间明白了郭真话里的意思，不约而同朝着帐篷外看了看，虽说跟着郭真一同前来的东厂番子和宫中内官都离得远，压根看不清也听不清大帐里的话，可是三人背后同时冒了一阵冷汗。
感情隆庆帝还是留了后手的。
话已至此，就连英国公也缓和了表情，躲开军帐门口的视线范围，朝着郭真拱拱手，成国公皱着眉，最终还是也朝着郭真点点头，表示自己承了他的情。
郭真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这趟差事不好做，里面的尺度极难把握。
若是死抱着出宫时干爷爷的吩咐，照死了查京营之事，只怕自己就算这次立了功，日后也会被两位国公连带着兴安伯的后手弄死，可若是对干爷的话置之不理，那他郭真回宫之时，便是他小命归西之日。
清了清嗓子，郭真的声音重新响亮了起来，依旧是那副阴阳怪气的腔调：“既然两位国公爷说不出所以然，那么杂家也只好据实朝着陛下禀报了！告辞！”
说完转身从军帐内走了出去，看都不看大帐内的三人一眼。
走到辕门口，郭真冲着御马监和东厂的领头人大声吩咐道：“我等奉圣命清查京营，如今既然有了结果，杂家就回宫禀报圣上去也，你等在这里好生守候，莫要走了半个人出去，否则提着脑袋来见咱家吧！”
说完，郭真翻身上马，直奔皇城的方向而去。
军帐之内，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同时一声叹息。
乾清宫。
郭真跪在地上，将这几日清查京营之事，一五一十的禀报给隆庆帝，旁边站着的是兵部尚书霍冀、内阁四位学士，带同司礼监掌印陈洪和冯保。
“呵呵，呵呵，李爱卿，你听听，这就是朕倚重的京营，就是指望着这样的军队来守卫朕的京师，呵呵，好，好，好！”
隆庆帝一反常态的没有发怒，而是不停的冷笑着，只是对着内阁首辅李春芳发问了一句。
虽说只是问了李春芳，可是大殿之内所有人都垂着头，不敢和隆庆帝对视。
因为郭真禀报的内容过于惊人了！
如今京营分为五军营、神枢营和神机营，对外号称十万人马，实打实在册的军士加起来不过九万八千余人。
郭真奉了圣命，拿着上一季兵部发饷的册子，挨个清查，人数上倒是大差不差，空出来的只有不到五百人，要是把告老的、伤残的算上，倒也不算什么，缺额吃空饷的放在边镇或是地方卫所，这点儿人简直和没吃空饷差不多了。
然而郭真按着高人指点，逐个清点各营人马，这才发现了真正的问题。
譬如京营麾下，一营人马按照册子记载，年龄在十八到二十八的青壮士卒应该是九成五以上，领的都是一等饷银，剩下的应该是二十八到三十之间的二等饷银，三十以上的理应是极少数才对，可实际的情况却是大相径庭。
每营兵马中，超过七成一眼看过去都是来充数的，高矮胖瘦不说，单单看年龄，郭真都能被气笑了，胡子一大把头发花白的一大堆，册子上显示的却是青壮士卒。
巡查到五军营的时候，路过一个士卒面前时，郭真总觉得眼熟，转了几圈陡然想起，这人分明是前门大街上卖早点的摊贩，也不知是被临时拉来充数，还是平日里正职就是卖早点，只是拿一份五军营的饷银而已。
这么一圈巡查下来，单从外貌体格上勘察，十万京营最多有五万人是与册子相符的，这还是没有拉出来操练一番，按照练兵操典演练验证，估摸着合格的人数更少。
另外营中兵士按例请假人数不应超过限额，可是突击围营后，清点发现报了请假的人至少近两千人，甚至还有营官原本应该在营中留宿的，清点时却说告了假，然而郭真却根本没发现有告假的手续。
“去，派人去逐户核实请假的人，朕要看看，这些告假的人，到底在做些什么！”大殿里依然只有隆庆帝平静的声音。
要是按照往常的情况，此时的隆庆帝应该暴跳如雷才是，可是今日这般异常的平静，却如同爆发前的火山一般，沉默的让人害怕。
郭真起身去了。
隆庆帝看了看兵部尚书霍冀，又看了看内阁诸人，淡淡的开口道：“今日诸位爱卿暂且不要回去了，就留在这宫里，拿一个章程出来，该如何处理此事！冯保，去内阁那边腾个地方出来，给几位大人预备下，说不得这几日都要留在这边休息了。”
说罢，隆庆帝起身退朝，留下面面相觑的众人。
南门大街。
杨牛家的宅子在街巷的中间，和周边人家相比，明显的破落了许多，即使这边也只是平民区，杨牛家的宅子看起来也是极破败的。
“嘭！”
本就是随手关上的破木门，被圆帽皂靴，身穿直身褐衫的东厂番子一脚踹飞，惊的院子里养的土狗草鸡一通乱叫。
杨牛的老母亲被吓了一跳，从水井边上站起身来，手足无措的看着闯进来的东厂番子。
东厂番子根本不跟杨牛的母亲废话，稍稍一分辨，径自朝着主屋的方向闯了进去。
杨牛母亲这时才大梦初醒一般，惶惶然叫了一声“官爷”，跟着一同冲进了屋子，自己的儿子此刻正在床上躺着，做母亲的如何不担心。
“杨牛！你的事发了！”
惯用的开场白从东厂番子口里说了出来，狞笑着看着挣扎着起身的杨牛，手里的镣铐叮当作响。
杨牛吓得脸色惨白，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自幼在父母身边呵护下长大，哪里见过这等场面，平日去营里领饷银，便是见到人都心中惴惴不安，不和人啰嗦，何时见过东厂番子拿人的样子。
带队的役长却是晓得轻重的，瞪了一眼刚才发话的番子，转而反倒是声音放缓的对着杨牛说道：“你就是五军营的兵卒杨牛？”
杨牛下意识的点点头。
“我看你像是生着病，倒是怪可怜的，”役长依旧不急不慢的说道，随后又瞪了一眼刚才说话的番子，转向杨牛的母亲说道：“这孩子生病多久了？我们也是公事公办，倒不是为难与你？”
杨牛的母亲大字不识一箩筐，眼见着役长似乎是好说话的样子，心里稍安，东厂的凶名谁人不知，她甚至暗暗庆幸，自己遇上了一个讲道理的番子：“哎呦！好教大人知晓，我家赖牛自小身子骨壮，谁知道老天爷不开眼，十几岁让我家赖牛得了一场重病，自从那以后一直指望着吃药过活，到现在数十年了，天可怜见，倒是没有变坏......”
得到了想知道的消息，役长心中冷笑，面上却是不表现出来，只是冷冷的看了杨牛一眼，对着番子道：“等什么？难不成要老子亲自动手不成？”手机用户看晚明第一权臣请浏览https://m.shuhaiju.com/wapbook/74756.html，更优质的用户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