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是精通诗文一道的人都清楚,每个人的行文风格大抵是固定的,譬如提到豪放派词人,第一想到的就是辛弃疾,提到婉约派词人,多半就是柳永,类似于李清照这种前后文风割裂的,也是经历了国破家亡的惨剧,才有了文风的转变。
范进如今不过二十出头,刚才所作的诗词已经令人惊艳了,可还是能看的出,多半走的是豪放派的路数,更别说用女子的口吻填词作诗了,这简直是强人所难,近似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了。
明公脸色一沉,张口训斥道:“胡闹!今日诗会,本就是为了陶冶情操,斗诗老夫原也是不赞成的,更何况你出的这种题目,成何体统。诗以言志,大丈夫岂能作小女儿之态!此事就此作罢,散了散了!”
此言一出,不少人心中都是暗暗失望。
看热闹本就是人的天性,更何况适才出题之前,明公没有出言反对,现在又借故终止,怎么看都有偏帮范进的嫌疑。
人群中有不少明公的学生子弟,眼见着恩师开口,就算心中有些不敢苟同,嘴里却要顺着明公的语气纷纷出言赞同:“......不错,这种题目焉能登大雅之堂......”
“......简直乱弹琴,今日是诗会,岂有赌斗之理......”
“......冯锡范,你这等公报私仇,你母亲知道吗?......”
......
范进本来开口准备说话,听了最后一句吐槽,一口气没提上来,差点儿笑场了,这位仁兄难不成也是穿越而来的,这句“你母亲知道吗?”,简直就是神来之笔。
眼看着场中声浪越来越高,倒是也有些人看不过,出言替冯锡范抗辩的,既然规则说在了前面,冯锡范此举虽然有讨巧的嫌疑,可范进若是就此躲掉,也有些让人心中不服。
环视了一周,范进清了清嗓子,沉声说道:“住口!”
声音虽然不高,可自有一股威势,场中的议论渐渐止住了。
朱娴瑶也红着脸盯着范进,心道:“难不成他真要躲掉?”
“既然事先应下了,自然没有反悔的道理,就以你的题目为准,可有时间限制?”范进淡淡的说道,却是让许多人为之侧目,没想到范进真的应战了。
冯锡范从刚才开始,浑身的汗就没停过,此刻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故作镇定的说道:“如此,就以一炷香的时间为准吧!”
范进无所谓的点点头,旁边明公欲言又止,随后叹了口气,吩咐下人准备好了一炷线香,腾出了一块地方给冯锡范坐下,自然有人递上笔墨纸砚,下人轻手轻脚的燃起线香,斗诗正式开始。
冯锡范虽然今日并不是有备而来,可出的这个题目却是暗中占了不少的便宜。
他虽是男儿身,可平日里最爱留连青楼楚馆,和京城不少中等的红倌人打得火热,除了生的一副好皮囊又有些银两外,笔下的功夫也是着实不错,最擅长的是用女儿家的口吻,写一些诗词给这些红倌人传唱,在京城中也是有一号的人物。
到了此刻,冯锡范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去年花朝夜,自己的族侄冯仑当街学狗叫,让整个冯家受辱,如今要是他再输了,只怕整个冯家就此要搬出京城了。
而且如今范进乃是平南伯,若是冯锡范赢了斗诗,他已经打定主意,到时候故作大方免了范进的惩罚,这样也算结个善缘,即使范进心怀怨恨,顾忌名声之下,自然不会太为难他冯家;可若是他输了,只怕连带着自己家里入仕为官的族人,也要受牵连。
冯锡范竭力不去想这些后果,只是努力镇定下来,认真的思索着词句。
周围的人更是自觉的保持着沉默,生怕打扰作诗的两人,只是众人的目光忍不住全都集中在范进身上。
“难不成平南伯吃醉酒了不成?”不少人心里冒出了这样的想法。
不怪众人这般想,范进此刻却是丝毫不像是要作诗的人。
他好整以暇的正捧着面前的酒壶,慢悠悠的给酒盅中注满素酒,随后一饮而尽,甚至还咂咂嘴,似乎是觉得这素酒的滋味过于清淡了。
毕竟这里是潭拓寺,所以今日诗会提供的全是素酒,不过却是也能醉人的,成国公家的幼女朱娴瑶不就是两腮酡红,正醉眼朦胧的盯着范进吗?
看着范进完全不着急的样子,梁翁和明公等人相视一眼,面面相觑,却又不好出言询问范进,只好在心里暗暗着急。
直到又喝了两杯后,范进才丢下酒盅,似乎是酒意真的上涌,蓦的发出一声长笑:“哈哈哈,拿笔来!”
此时的范进气势豪放,哪里像是要作女儿诗的人,分明又是一首豪放诗作要诞生了。
明公等人关心则乱,更是皱着眉头替范进发愁。
乐樊站在身后,及时的递上了一支毛笔。
范进接过笔,随手在砚台里蘸足了墨汁,笔若游龙的在宣纸上龙飞凤舞的开始落笔了。
冯锡范那边刚刚略有所得,先是被范进一声长笑扰乱了思绪,随后眼见着范进竟然开始动笔了,更是乱了心神,右手的毛笔不自觉的放在了宣纸上,却不知道写些什么,只落下一大团黑墨而已。
眨眼之间,范进已经一气呵成的将诗作写完,随后随手丢下手中的秃笔,哈哈一笑的站起身来,朝着众人潇洒的拱拱手,转身朝着外面走去。
周围的人被他的气势震慑,没人想到要出言阻止,更何况此时线香只燃了一点点,冯锡范尚未开始动笔,众人都在等着他落笔。
没人注意到,缩在明公身后的朱娴瑶,两眼一转,脸上古灵精怪的一笑,随后趁着众人的目光全部集中在了冯锡范身上,轻手轻脚的从凉亭里退了出来,朝着范进离开的方向追去。
如玉心中一阵气苦:自家这个小姐,又要搞什么幺蛾子啊!
却说范进潇洒无比的起身离开,直到绕过假山,躲开了众人的眼神,却是脸色一变,刚才的气场和冷酷全无,愁眉苦脸的对着乐樊说道:“你来过潭拓寺没?茅房怎么走啊?”
跟在范进身后的乐樊,差点一个跟斗摔倒在地,强忍着笑指了指后院中靠东的方向:“回伯爷的话,以前下官来过,应该在那边......”
范进却是理直气壮:“你想笑就笑吧,人有三急,天经地义不是!”
乐樊憋不住了,噗呲一声笑了出来,随后赶紧跟上范进的步伐-----范进已经开始朝着茅房的方向小跑前进了。
潭拓寺乃是京城十大寺庙之一,占地面积颇广,朱娴瑶出来的稍稍迟了些,等她追过来的时候,已经跟丢了,绕了一圈也没找到范进的踪迹,气的她抓着路旁的小树一顿狂摇,却被跟上来的如玉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拖开了。
“小姐!”如玉气呼呼的叫到:“你要做什么?这棵树可没惹到你!”
明公府里带来的素酒,虽然味道清淡,后劲儿却是极足的,加上朱娴瑶几乎很少喝酒,此时酒意愈发上涌的厉害,听见如玉叫自己,傻乎乎的笑道:“咦?如玉你怎么在这?什么小树?我在摇那个草包呢!他就是仗着伯爷的身份闯进来,一点儿也不公平!”
合着朱娴瑶吃醉了酒,又记起刚才在门口遇见范进没带请柬一事,追出来打抱不平来了!
如玉又好气又好笑,不由分说的拖着朱娴瑶就往外走:“你都醉成这个样子了,小心回家老爷要打你哦!连带着奴婢也要被家法处置,我的小姐,你可别再去招惹平南伯了,说不定他到老爷面前告一状,我们罪加一等哦!”
朱娴瑶却是醉呼呼的说道:“告状?他敢!哼,我,我,我揍他!”
已经方便完了的范进,在假山另一侧听见了朱娴瑶主仆二人后半段的对话,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怎的自己就招惹到这个成国公的幼女了?得得得,自己还是等等再回去吧!”
乐樊眼观鼻鼻观心,只当自己什么也没听到,心里却在想:“伯爷什么时候搭上的成国公府?真是厉害,伯爷不愧是伯爷,不过这样伯爷夫人岂不是要难过了?得得得,自己还是当什么都不知道的好!”
范进没想到,乐樊的误会已经偏到爪哇国去了,还带着乐樊在潭拓寺里乱转悠,更是坐实了乐樊心里的猜测:“看吧看吧,伯爷为了避嫌,都故意在寺里兜圈子,也许伯爷刚才出来就是和这朱娴瑶相会的,自己傻乎乎的跟着,也不知伯爷会不会秋后算账啊!”
足足过了半晌,范进才溜溜达达的回到了凉亭里。
此时线香已经快烧完了。
也许因为范进离开了,冯锡范少了不少压力,反而有了灵感,范进进入凉亭时,恰巧冯锡范最后一笔落下,抬头看向范进时,神色间竟然略有得色,看来对自己的诗作十分满意了。
“守拙来的正好,既然你们二人的诗词全都作好了,那老夫几人权当充作一回评判如何?”
眼见着范进走进来,明公捋着胡须说道。
范进自然无可无不可,冯锡范也点头应下。
虽然刚才明公有偏帮范进的嫌疑,可是明公和梁翁几人在京师士林中,一向声名极好,眼下又有这么多人看着,冯锡范倒也不怕明公真的会在评判结果上故意颠倒黑白。
这边自有下人将二人的诗作递给了高拱、梁翁几人传阅,凉亭外的人不少伸长了脖颈,也想一睹为快。
适才范进和冯锡范二人作诗时,坐在凉亭中间,写好的诗文又反过来覆在岸上,没几个人看见内容,众人早就等的心痒,此时要到了结果揭晓的时候,众人更是心急。
第一个拿到两篇诗文的,正是前任大学士高拱。
他是翰林院学士出身,也曾做过今上的侍讲,文采自然是极好的。
刚才曲水流觞之时,冯锡范也有诗作传阅过来,高拱对冯锡范的水平已经有了大概的判断。
至于范进,看他的文风应该是豪放派无疑,因此对这两首命题诗作,高拱心里并没有抱多少期望,这也基本是一圈老者共同的心态。
可是当高拱打开宣纸看到诗作的第一句时,忍不住轻“咦”了一声,似乎看到了极度不可思议的内容,眼神里迸发出了异样的火光,忍不住抬首看向了范进和冯锡范二人,随后再次低头看向手里的诗作,久久没有动弹,嘴里似乎还在念念有词。
直到旁边的梁翁忍不住推了推他,高拱才如梦初醒一般,坐直了身体长出一口气,恋恋不舍的把手里的诗作递给了梁翁。
紧跟着似乎是传染一般,高拱的反应一个接一个传了下去,凉亭外看不见诗作内容的人更是急的要抓狂了,对诗作得内容好奇到无以复加,到底是怎样的内容,才能让这些见惯了诗文的耆老名宿,会有这般反应。
又是足足过了半晌,终于诗作在一圈人中间传阅完毕,明公一反常态的没有和众人商量,只是用眼神与众老示意了一下,直接宣布了结果:“此次斗诗,平南伯胜!”
有细心的人发现,刚才还以长辈自居的明公,不再称呼范进为“守拙”,而是改称范进为“平南伯”了。
范进只是微微一笑,并没有什么得意的表情,如今对于他来说,这种胜利已经没有太大的意义了,更何况还是抄的“后人”的。
冯锡范先是一呆,随后立刻跳了起来:“黑幕!黑幕!不公平,你定然是畏于权势,偏帮与他,我不服!我不服!”
明公却是没有动怒,只是怜悯的看了看冯锡范,淡淡的说道:“既然你不服,那我就将平南伯作的诗词念出来,也让你输的心服口服!”
随后明公朗声将范进的诗作读了出来。
《木兰花》
人生若只如初见,
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
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
泪雨霖铃终不怨。
何如薄幸锦衣郎,
比翼连枝当日愿。
直到明公话音落定半晌,凉亭内外依然雅雀无声,所有人都沉浸在了这首《木兰花》的意境中,还有不少人心底更是对范进生出了发自肺腑的佩服。
“好!好一个人生若只如初见!哈哈哈!”
一声突兀的叫好和傻笑打破了宁静,众人凝神看去,原来却是喝醉了的朱娴瑶,此刻却是醉倒在了旁边,嘴边还挂着笑意,看起来异常的娇憨和美艳动人。手机用户看晚明第一权臣请浏览https://m.shuhaiju.com/wapbook/74756.html,更优质的用户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