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中已是绿意盎然，好一派春景。
前些日子西市新开了一家叫做塞外春的酒肆，老板是个有名的胡商，他店里有一道炙烤驼峰，一个月只那么几天有售。这道炙烤驼峰价格不菲，可即便如此，每每到了售卖那几天，仍是供不应求。
那暖烟阁的店主井三娘自诩是这长安城的弄潮儿，哪能错过这道闻名全城的美食？这日她一早便来到这塞外春的门前排队，捋好了袖子，就等着那店门一开进去抢座。
井三娘身后有一个抱着女娃娃的妇人也在排队等开店，那女娃两脚直扑腾，叫唤着要下地跑跑。那妇人见自己一身刚换洗的衣裳被蹬得到处是泥，也就撒手随她瞎跑去了，自己则与那井三娘闲聊起来。
刚扯了没两句，那女娃又哭着跑了回来，扯着妇人裙角喊道：“母亲！后面有大哈噶！我哈怕！”
“大哈噶是什么啊？”井三娘疑惑道。
“呀！”那妇人忙将女娃往自己身后掩，不悦道：“这哪里来的叫花子？还带着条这么大的狗，瞧把我家妞妞吓得。”
“什么狗？”井三娘抬手拨开那妇人，见她身后立着一条半人高的黑狗，而那妇人口中的叫花子，竟也是自己的老相识，不禁乐开了花，调笑道：“哟，这谁呀这？”
鹤知夜也咧嘴笑了起来，回道：“三娘，有些日子没见了。”
按照缭月所说，这世上就再无比人界还要安全的地方。这里看似海不扬波，实则最是鱼龙混杂，谁也不知那往来过往的，究竟是归家的人，还是游荡的精怪。
塞外春的二楼雅阁，鹤知夜与井三娘相对坐下，脚边是那半人高的大黑狗。
井三娘见鹤知夜形神狼狈，忍不住问道：“你这又是打哪充军回来的呀？怎么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
鹤知夜端起茶盏“咕噜咕噜”地灌了一口，遂又擦了擦嘴，摆手道：“不提了，抢了人家的男人，被打了一顿。”
井三娘只当鹤知夜是说笑，以为是她不想说明缘由，便也不再问了。她先是大方地要请客，跟着便又暗示自己那儿的烟土吃紧了。
那点个烟土鹤知夜自然是不在乎，便道：“好三娘，回头我就叫人给你送来。”
“叫人？叫谁啊？”井三娘甩了甩帕子，挤眉弄眼道：“是上回见到的那个俊郎君吗？”
鹤知夜忍不住一口茶水喷出来，笑道：“还记着呢？怎么，看上了？”
井三娘大方道：“就说咱俩这交情，我也不用跟你遮遮掩掩的。”
“我倒没什么。”鹤知夜摩挲着茶盏，嘴里道：“这不是怕你心里膈应吗？”
“哪里的话？”井三娘一摆手，笑得比花都灿烂，跟着道：“我呀，不怕你笑话，上次见到他以后，回去夜里就梦着他了，自打嫁了我家那死鬼，少说也有二十年没思春了。”
正巧这时小厮将酒菜端了上来，井三娘忙招呼道：“快别喝那磕碜人的茶水了，快尝尝这菜，可别替我省啊。”
鹤知夜笑了笑，捋起袖子道：“那我可不客气了。”
井三娘见鹤知夜抓起一片驼峰肉就递到那大黑狗嘴跟前，不免有些心疼，问道：“你怎么还喂狗吃肉？”
鹤知夜奇道：“不吃肉吃什么，吃菜呀？这狗又不是兔子。”
井三娘叹了口气，摇头道：“我可算晓得你为何老是缺钱用了，照你这么个过法，有钱才怪！”
“那我也不能饿着它啊。”
“谁让你饿着它了？我家的狗几时吃过这么金贵的东西呀，每天也就喝点粥水什么的，也长得壮壮实实的。”井三娘嘴里说着，眼里不住地瞅着鹤知夜看那黑狗吃东西的眼神，越发地觉得不对劲，犹豫着开口道：“我说，你可别是……”
“什么？”鹤知夜擦了擦手，这才拿起筷子准备自己吃。
“我这恰好有桩艳闻。”井三娘四下看了看，低声道：“上回我听那修仁医馆的学徒说起，说有天夜里啊，来了个妇人，哭天抢地要救命，这开医馆的也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啊，于是就给她开了门，然后你猜怎么着？”
鹤知夜嘴里塞得满满的，含糊不清道：“怎么着？”
井三娘凑到鹤知夜耳边道：“那门外面是城东银器铺的老板娘，连带着……连带着一条狗！”
“什么叫连带着？”鹤知夜嘴里问着，手里的筷子也忙活着。
“啧，你说什么连带着？你还记得那家铺子吧，就是去年你说要买一对镯子，来问我哪家师傅手艺好——所以姐姐劝你啊，这狗啊，它毕竟不是人，万一要是……”井三娘脸上一红，端起酒杯抿了一口，这才又道：“你听姐姐的，实实在在地找个男人，也知冷知热的，最打紧的是啊，这人还是得和人过。”
听到这里，鹤知夜也明白了过来，一把将嘴里的饭菜喷了出来，笑得合不拢嘴，叫周围的其他食客都忍不住往这边看过来。
“笑什么笑？”井三娘赶紧起身去捂鹤知夜的嘴，急道：“我跟你说正经的呢！”说完，发现鹤知夜脚下那条大狗也咧着一张大嘴，不由得更臊得慌，挥手道：“去去去，边上呆着，一股子狗味，还让不让人吃饭了。”
“去吧。”鹤知夜好不容易憋住笑。
井三娘见那大黑狗走远了些，才动起筷子，还没吃上几口，便又开口道：“哎对了，你可是认得那关山月里的胡姬？”
“怎的？”
“上回听我一个姐妹说她在那喜燕布庄受了气，我一听，那叫她受气的人是个瘦高个子窄长脸，身上叮叮当当的，那八成就是你了。”
鹤知夜笑道：“这长安城可真小。”
“可不？”井三娘撇了撇嘴，又道：“不是我替我那姐妹不平，而是我那姐妹实在可怜，她男人穷的时候，是靠她替人做针线养活的，这后来发家了吧，又成日不着家，现在更是恨不得住在那关山月。她也不是不想和离了，可这当娘的也舍不下那半大的娃不是？”
鹤知夜埋头苦吃，抽空应了一句：“说的是呢。”
“对了，说起关山月，那店老板前两日又鸾胶再续，好大的阵仗。”
“是吗？”鹤知夜咀嚼的速度减慢了些。
“是啊。”井三娘点了点头，又道：“都说这女子貌美克夫，也不晓得有没有男子貌美克妻这个说法，我听人说他前头那个妻子娶了没两年就死了。”
“瞎说。”鹤知夜用筷子敲了敲菜碟，正色道：“人家本来就身体不好，什么克不克的。”
井三娘诧异道：“听你这个意思，你同那店老板也相熟？”
鹤知夜摇了摇头，回道：“谈不上相熟，也就是能说上两句话。”
“你个死没良心的！”井三娘一把摔了筷子，嗔道：“那你先前怎的也不说替我俩拉个线？”
“我以为你那榻上不缺人呢。”
“这倒是。”井三娘捏起帕子擦了擦嘴角的油渍，又道：“可我这不是没染指过那绿眼珠子的嘛？也不晓得是什么滋味。”
“要我说啊，都差不多，顶多也就是那……”鹤知夜说得兴起，一时忘了鬼束还在，要不是身后突然响起一声犬吠，还不知她要说些什么没羞没臊的话。
“就是什么呀？”井三娘来了兴致，两眼放光道：“快跟我说说呀。”
鹤知夜脸上讪讪道：“哎，也没什么，吹了灯都一个样。”
“没劲。”井三娘翻了个白眼
这一顿闲话饭吃得，叫鹤知夜嗓子都哑了几分，若不是她实在尿急，那井三娘压根不想放她走。就这，临别时还依依不舍地拉着鹤知夜的胳膊，嘱咐道：“可别忘了我的俊郎君。”
住宿的客栈是出去吃饭前便先定好了的，离那塞外春也不远。
回到客栈，那柜前小厮便迎了上来，笑眯眯道：“娘子，那后院路滑，小心看路啊。”
鹤知夜挑眉道：“我去后院做什么？”
小厮怔了怔，回道：“你这狗，不得栓到那后院里去啊？”
“不用，住客房里就行。”鹤知夜答道。
“这……”小厮面露难色。
“怎么？怕它把你们这家居摆件给啃烂了呀？”
“可……”那小厮支支吾吾，一张脸涨得通红。
“若真是坏了你们什么东西，我照着赔就是。”说着，鹤知夜就往楼上走，走了几步，又回头嘱咐道：“麻烦给我打些热水上来，我要洗澡。”
鹤知夜上楼的时候，回想起方才那小厮的眼神，和先前在酒肆里井三娘的如出一辙，不由想：难道如今这长安城的城风如此卓尔不群吗？
一路若有所思地回到房里，刚拉上门，鹤知夜就被人从身后拥住，还不等她说话，就听鬼束先道：“一起洗？”
鹤知夜抬手揉了揉鬼束的鸡窝头，嘴里道：“你不能洗，要是把你身上那狗味洗没了，再被多蕴的人找着了可怎么办？”
鬼束轻笑一声，问道：“那你不嫌熏？”
“跟第一次见到你时比起来，这都算香的了。”说着，鹤知夜径直走到榻前，连衣裳也懒得脱了，往那一躺，闭上眼睛道：“等小厮打了热水上来，你再把我叫起来，我先眯一会。”
鬼束也在榻边坐下来，皱眉道：“伤得重？”
“倒也不是，就是不知怎么的，老觉得没精神。”鹤知夜翻了个身，面朝着墙壁，闷声道：“也许睡一觉便好了吧，没什么的。”手机用户看苦夜长请浏览https://m.shuhaiju.com/wapbook/72213.html，更优质的用户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