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中未点烛火，幽暗的环境也令她心中的焦躁平息了许多，正想着，谢瑶英忽然听见院子里有些细微的动静。
她起身走出去，正看见有人隔着墙往院子里投石。
“是谁？”她厉声道。
墙外投石子的动作静了片刻，而后一团包着石头的纸被扔了进来。
谢瑶英疑惑得走过去，将纸张展开，看到上面刚劲有力的字体时，她心中陡然一松，眼神也不自觉露出些喜悦来。
“童武已俘，请小姐来陆府一聚。——陆云生。”
纸上印着陆云生的私人印章，应当不会有错。
谢瑶英立刻回房换了轻便的男子衣装，而后高挽起头发，学着谢如的样子用一顶嵌墨玉银冠束起，她与谢如生的六七成像，趁着夜色出府，也不会叫人怀疑。
谢瑶英离府后半刻，才有个瘦小的身影偷偷跟了上去。
半个时辰后，她抵达谢府，早有门房在门口侯着，左右看了看，才迎着谢瑶英进去。
见到陆云生时，谢瑶英才算彻底松了一口气。
“寺卿为何不在谢府内见我？”
谢瑶英接过下人送来的茶水，喝了一口解去焦躁，才问陆云生道。
陆云生的脸色不怎么好看，沉着脸盯了谢瑶英许久，没有回答，而是问：“谢小姐久居闺中，是怎么知道这些朝堂秘辛的？”
谢瑶英知道他会有这么一问，只是心中难题解了一半，心情也大好，便不介意陆云生那实在算不上好的态度。
“陆寺卿只知我是个久居闺中、不知世事，夜闯生人府邸和逃婚抗旨的小女子，却不知小女子也会忧心家国，”她微微笑道，“在我看来这不是什么秘辛，只不过小女子也分得清孰轻孰重罢了。”
陆云生看了她片刻，“谢小姐就不怕事情败露，反遭人报复？”
怕镇西王和裴景峤？
谢瑶英没什么所谓的摇摇头，衬着她一身男子装扮，居然显得有些利落洒脱。
镇西王无论前世还是今生，都是必死的结局，况且裴景峤与镇西王合谋的事被抖出来，就算是报了她最想报的仇、解了她最困扰的难题。
不用忧心婚事后，她解决完谢乐琼，便可以带着阿如回到江陵，自由自在得与外祖们和舅舅生活在一起。
比起她向往的江陵，比起凤元的仇和盛京无辜百姓的生命，这个险她必须要冒。
“可是你料错了。”陆云生看了她半晌，才道。
谢瑶英愣了愣，抬眼看向陆云生。
“童武此人，确实参与了镇西王的谋逆，只不过抓出他的人不是我。”
“那会是谁？”谢瑶英怔然看着他，忽然，不等陆云生回答，她心里骤然浮现出一个名字。
“是六皇子，”陆云生紧盯着谢瑶英，似乎试图从她眼睛里看出些什么，“上朝时，六皇子亲自将童武押送到朝堂上的。”
谢瑶英仿佛听不明白这话，脑中反应了半晌，下意识从椅子上起身，眼神茫然，“不可能，我亲眼看到他和镇西王的收下徐戾在一起，城门校骑营，全都是镇西王的重骑军——”
目光与陆云生对上，她有些敏感得皱起眉，急声道：“寺卿大人不信我？”
陆云生垂下眼，思索了一瞬才摇摇头，“谢小姐莫激动，若我不信你，也不会冒险请小姐来陆府中一叙。”
“童武被带上朝殿时，双目被挖、耳孔流血，就连舌头也被人割了，他在朝堂上，喉中嗬嗬怪响不止，状貌可怖，看起来十分激动。”
陆云生沉默片刻才道，“若真如小姐所想，童武应该是有话想说。”
谢瑶英一颗心沉了下去，无比肯定道：“是裴景峤做的。”
“六皇子既然要谋反，又为何忽然反水杀了镇西王的内应？”
谢瑶英摇摇头，她没法告诉陆云生，前世就是裴景峤杀了镇西王。若她猜的没错，裴景峤这一世还会照做，他是想用镇西王大军和京中百姓的血，来铺他那条通向至高权利的无边大道。
他没有守信于镇西王，亦不忠于皇帝，他向来就只在乎他的一己私利。
这样的人才是最残忍可怕的。
陆云生见她面色煞白，叹了口气，“罢了，圣上已派人出城送信，只要稳住镇西王，至多两日，便会有援军回京。内应被俘，稳住局势应当不成问题。”
“以防万一有人走漏风声，文武百官这两日都宿在宫中，”他温和了些声音，宽慰谢瑶英道，“你不必忧心你父亲。”
谢瑶英没说话，她直觉还是有东西被忽略了，怎么想都不对劲。
“可是在担心与六皇子的婚事？”
陆云生叹了口气，“你若不愿嫁入皇室，为何要拒绝和知儿的亲事？知儿是我几个儿子中最聪颖的，他虽叛逆些，可有我在，你嫁给他定不会让你受委屈。”
谢瑶英心乱如麻，“我并非想找一门合适的亲事，急着嫁出去，都不过是不想被逼婚的借口罢了。”
“对我来说，爱一个人才会受委屈，我只想找一个愿意娶我的世家堵住皇家的口，陆知公子不愿为了我自毁前程也是正常，我何必强嫁？”
陆云生惊怔得看着她，似乎是没想到有女子会说出这样荒唐的话来。
“你嫁人，只为求一安身立命之地？”
谢瑶英苦笑着点了下头，眼神有些冰冷也有些嘲弄，“赐婚圣旨已下，现在想来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只是要我嫁给那表里不一的裴景峤，我宁可去死。”
“胡言乱语，”陆云生沉声斥道，“你母亲若知道你这幅样子，不只有多痛心！”
谢瑶英侧目看他，不知何时，她与陆云生之间好似消除了那层互不信任的隔阂，说起私人话题，也没有特别不自在，反而让她感觉到从未感受过的，与长辈相处的自在。
就连斥责，她也能听出和谢从鹤的斥责不一样的温暖。
若自己的父亲不是那趋名逐利、卖女求荣的小人，就算是陆云生这样的老学究也是好的。
陆云生唉声叹气了半晌，像个为子女操心的老父亲。
“我叫你来，就是为了告诉你童武被俘的事，镇西王那边暂时应该不会有所动作，你可安心睡个好觉，切莫像昨日一样半夜还在城外晃荡。”
谢瑶英点点头。
“夜已深了，我叫人送你回谢府。”
陆云生看她神不守舍的，又从怀里拿出一方令牌给她，“这是圣上赐给我的令牌，你拿着它，万一真有什么不测，这方令牌可容你去任何有禁军驻守的地方寻求帮助。”
谢瑶英怔怔得接过，陆云生老成得背着手，朝她安抚般的点了下头。
她将令牌收在手中，追问道：“您一会儿会回宫里吗？”
陆云生招手叫来下人送她出去，沉声“嗯”了一句。
谢瑶英分不清心里的忐忑预感是什么，只能一再嘱咐，“请您千万保重。”
坐在陆府的马车里，小路颠簸，摇摇晃晃间又让她想起前世。
那时是叛军逼宫前夕，裴景峤与留守宫中的百官们喝了些酒，她扶着醉酒的他回东宫，忽然他抓着石栏不肯走，眼中映着远处明艳的橙红，似是感慨般的叹息了一声。
谢瑶英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惊愕得发觉宫门处烈焰灼灼，叛军攻城的声音后知后觉得传入耳里，号角与尖叫声混合在一起，几乎刺痛她的耳膜。
那人在她耳旁低低笑了起来，似是喟叹又似是醉的厉害。
“你看这皇宫，烧的多好看。”
……
谢瑶英回府时，小结与谢如已等了她许久，见她回来，小结赶忙迎了上去，不等她说话，谢如抱着臂从暗处走出来，一脸不耐烦，“你又去哪了谢瑶英？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讲信用！”
叫他辰时去芳合酒楼接她也是，他冒着雨到那，可她根本不见人影，等了好久回府才知道，她早已被人送回来了。
他发誓再也不信谢瑶英的话，可这次小结说谢瑶英找他，他还是乖乖得过来，并且又担心又急躁得在这儿吹了半天冷风。
谢瑶英心事重重，听见谢如的话，复杂得看了他半晌，又将心事咽回去，摇了摇头。
谢如气得转身就走。
“等等，”谢瑶英拉住他，心不在焉道，“你今天在我院子里睡吧。”
她怕万一有什么事情，再去找谢如根本来不及。
谢如触电般甩开她的手，一下子红了脸，“你什么意思谢瑶英，你想我被人笑掉大牙是吧？”
本来之前谢瑶英去乐坊抓他，就害得他那几个狗友嘲笑了他好久。
谢瑶英知道他吃软不吃硬，便拉下脸，抱着他的胳膊柔声道：“好阿如，你就当是姐姐昨天受了惊，一个人害怕，行不行？”
谢如脸色黑如锅底，看她的眼神跟见了鬼一样。
“只有你这么勇敢、讲义气，肯带着姐姐的逃跑的弟弟睡在院子里，我才能安心啊！”
随着谢如嘴角缓缓上扬，谢瑶英的马屁有了显著的作用。
磨了好久，谢如一一警告完院里的丫鬟小厮，才破例同意在谢瑶英隔壁房间睡一晚。
谢瑶英无比庆幸她坚持做出了这个决定。
那天她一直到半夜也没能睡着，一边担心连杏，一边忧心宫里的情况。
不知是几时，她隐约听到前院“砰砰”的敲门声。
她被那声音敲得心慌，没有惊动小结，自己披了衣裳出去。
院门“吱呀”一声打开，露出阿荷慌张急切的脸来。
看着她的表情，谢瑶英仿佛感知到什么一般，一颗心也像瞬间没入了冰冷湖底。
“是不是二房出事了？”
“刚刚、不知为何，”阿荷跑的有些喘气，“二夫人叫醒了二小姐，拿了几个包袱，从后门出去了！”
若宫中有变，必是掌管兵草的太仆寺先知。
谢瑶英脸上血色尽褪。
——宫中变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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