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拱愕然:“牺牲?”
范进只是保持着微笑,并不搭腔。
高拱只是稍稍沉吟一下,旋即对着范进说道:“便是牺牲又何妨?守拙为了老夫之事费心费力,老夫甚至都不知如何回报,况且是为了老夫自家事,小小牺牲又如何......”
“既然如此,”范进不待高拱说完,截断了高拱的答话,神情眼神的问道:“那么高阁老愿意放低身段,将过去与都御史王廷和胡应嘉等人的恩怨付诸一笑么?”
书房里此时只剩下高拱与范进二人,乍一听得范进的话,高拱手中的酒盅甚至顿了一顿。
半晌。
高拱笑了起来:“既是守拙如此说,老夫如何做不得?”
虽然笑容有些牵强,可是范进依然能够感受到高拱真诚的心意。
若是高拱一口答应,范进出了此门便要重新考虑结盟的对象了。
这等陈年旧怨,如何能轻易的一笔勾销,若是高拱一口答应,要么高拱只是口头应付,要么就是高拱此人毫无底线,为了功名利禄什么事都做得出,无论哪种情况,范进都要好好思量一番结盟的安全性了。
到的此处,范进才算松了口气。
之前和岳父吴司南谋划时,高拱起复的真正困难,根本不是何人奏请起复,而就在此处。
高拱素来性格高傲,若是高拱不肯服软,前车之鉴,隆庆元年的旧事,只怕此次刚刚起复便会重演。
“既是如此,那高阁老莫要怪在下多言了!”范进还是打了一针预防针,对着高拱拱手道。
高拱无言,只是微笑着伸了伸手,示意范进畅所欲言。
“高阁老此番起复,之所以兼任吏部尚书一职阻力重重,根本不是因为祖宗规矩,”既然打定主意揭破真相,范进压根不打算隐瞒什么,直接指出了问题的关键:“若是高阁老肯服软,只怕此时已经是吏部尚书了!”
“此番六部五寺忧虑的,无非就是担心阁老一旦掌管吏部,会重演隆庆元年杨博杨尚书在时的苛政,所以若是阁老愿意委屈一下,倒不如向外表达一下意思,这样百官也可以稍稍宽心些!”
“秋露白”醉人,范进饮的多了些,可是面红心不乱,依旧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一番话既不授人以柄,也清楚的表明了自己的意思:“若是高阁老愿意,可以传出话去,对以往的事情既往不咎,若是阁老能再委屈一下,将胡应嘉请回府中宽慰一番,在下保证阁老接下来的投票可以高枕无忧!”
“什么?”饶是高拱宦海沉浮多年,听了范进的话也是惊诧异常。
范进却是毫无惊讶之色,微微一笑,重新将酒盅注满,随后一饮而尽,捻起花生米放入口中慢慢咀嚼。
“难道花生提前传入大明了?”范进已经不是第一次这么怀疑了,只是这种疑问每次只好埋入心底。
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范进自顾自的大吃大喝,高拱有些踟蹰的把玩着酒盅。
蓦的。
范进忽然重新端起酒盅,对着高拱一笑:“阁老,这秋露白已经喝完,在下敬阁老这一杯,无论阁老如何决断,在下都会支持阁老的、先干为敬!”
说完,范进压根不管高拱如何反应,直接将酒盅一饮而尽,随后起身,扬长而去。
高拱却是坐在原地,只是端着酒盅,半晌才一饮而尽,喃喃自语道:“真的么?”
第二日。
日上三竿,范进才从宿醉中清醒过来。
许清如坐在床沿上,把玩着自己的辫子,看着范进醒来,俏皮的一笑,随后端过旁边的托盘:“相公,你醒啦!”
范进只觉得头痛欲裂,异常的口干舌燥,端过托盘上的稀粥一饮而尽,抹一抹嘴唇说道:“什么时辰了?”
许清如伸头看看外面,想了想答道:“应该是辰时三刻了,宫里先是来了一拨人,送了甚么金花玉露醒酒丸来,后来冯保冯公公也送了几丸醒酒药,都说是让相公好好休息,奴家在这里坐了半晌,相公终于醒了,相公饿不饿啊?奴家给你煮碗面好不好啊?”
范进苦笑一声,随口应了一下好,颓然的躺了回去。
山东府酿造的“秋露白”实在是醉人,初入口时并不觉得要多辣人,等到发现醉人的时候已经迟了。
一直到了未时,范进才懒懒的起身,慢慢的收拾停当,朝着宫内行去。
“守拙昨日饮了不少酒啊!”看见范进精神萎靡的样子,隆庆帝打趣道。
今日午朝散的早,此刻乾清宫里只有范进和隆庆帝二人。
听了隆庆帝的话,范进苦笑着摇摇头,连连道:“陛下莫要讥笑微臣了,为了说服高阁老,微臣可是动足了脑筋了!”
隆庆帝只是笑,并不说话。
昨日的“秋露白”的确是从英国公府上讨的,可是却是奉的隆庆帝的口谕。
潜邸与高拱相处十数年,隆庆帝很清楚高拱的喜好,他自然不知道高拱与范进之间的实际关系,心里想的是让范进带些“秋露白”可以投其所好,与高拱更好商量些。
范进的酒量虽大,可是这酒的后劲儿更大,隆庆帝早朝时听说平南伯身体不适告了假,便知道范进定然是昨日不知这酒的厉害,吃醉了,所以便着人送了醒酒丸去,至于冯保,自然有门路探知隆庆帝派人去了平南伯府做什么。
君臣二人聊了一阵,下午的午朝是商议京营的事情,所以除了内阁诸人,只有成国公、英国公、兴安伯等与京营有关的勋贵,便是范进这等世袭的伯爵,但是没有京营职司的勋贵,也无需列席。
不过隆庆帝倒是没有避开范进的意思,将下午议的事情一一说与范进听。
“......先帝在位时,罢十二团营和东西官厅的旧制,仍然恢复了三大营的旧制,不过是将三千营改为神枢营,五军营和神机营不变。京营设一员总督,又有文臣一人协理,先帝后期京营巡视都交给了中官,年初时,朕决意自行检阅,于是罢了中官巡阅......”
“......朕从前在潜邸时,也曾听高侍讲等人说起过,京营战力每况愈下,所以今年特意亲临校场,想看看我大明堂堂京营究竟如何,可是让朕大失所望......”
“......每每想到朕的京城,是交给这样的京营守卫,朕真的是寝食难安,因此今日午朝特意召了英国公等人来议一议,不过只怕短时间想扭转这种情况,有些困难......”
说到此处,隆庆帝脸上的忧虑已经掩饰不住了,连连叹息摇头:“成祖爷在时,京营何其精锐,土木堡一役,我大明多少好儿郎葬身塞外,唉!”
土木堡之变可以说是大明由盛转衰的一个关键节点,便是范进这等对历史不甚精通的人,也能说出个一二三四来,只是有些话隆庆帝可以说,范进若是说了,只怕逃不脱一个谤君的嫌疑,因此范进及时的刹住了话头,提起了自己的来意。
“咳,陛下如今励精图治,圣天子在位,正是大明中兴之时,陛下何须烦恼!昨日微臣已经说服了高阁老,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多了!”
果然,隆庆帝被引开了注意力,对着范进赞许道:“能让高侍讲这般倔强之人服软,看来守拙昨日的秋露白没有白喝啊!”
两人同时哈哈大笑。
第二日。
高拱并没有如范进所说,将胡应嘉请到府上一叙,而是做了一件连范进都没想到的事。
他给被勒令致仕的欧阳一敬,送去了返乡的盘缠!
本来欧阳一敬用尽心思,通过胡应嘉说服了李春芳,为他在隆庆帝面前想办法谋求复出,可是等了很久,欧阳一敬没有等来自己起复的诏书,反而等来了高拱起复重新入阁的消息。
消息是胡应嘉带来了,两人在院中枯坐了一下午,相顾无言,直到宵禁之前,胡应嘉才匆匆离去。
第二日欧阳一敬便病倒了,请了京城的数位名医相看,几位名医大抵无非开些清凉解表的药物,多半最后都会交代一句:“心病还需心药医!”
家中长子知道父亲的心病所在,可是也毫无办法,只能眼看着自己父亲一日日瘦下去,最后甚至水米难进,家中都在做办理后事的打算了。
病榻上的欧阳一敬趁着还算清醒,死死的抓着长子的手:“送为父回乡!送为父回乡!送为父回乡!”
三声过后,欧阳一敬也用尽了全身的气力,颓然的躺下,接下来的时日里几乎都是半睡半醒的状态了。
父母之命自然要遵从,欧阳一敬一家于是开始打包行李,准备举家搬回老家去。
就在此时,高拱遣人送来了返乡的盘缠!
欧阳一敬的长子心中愤恨,知道自家父亲的心病正是高拱的起复,然而此时形式比人强,只能含恨收下了盘缠,借口自家父亲病重无法见客,准备将高拱派来的管家送走。
可是高府的管家却也是个拗性子的人,非要将盘缠交到欧阳一敬手中,闹了半晌,长子无奈只能将高府管家请了进去。
然而让所有人没想到的是,原以为欧阳一敬会因为气恼病情加重,没想到欧阳一敬听了高拱管家的话,一下子来了精神,甚至挣扎着起身要去送客,当然最后还是被劝回了床上。
等到长子将高府管家送走,回房后更让他吃惊的一幕出现了,欧阳一敬这么久都病恹恹的,如今竟然有了吃饭的欲望,正半躺在床上,由小妾给他喂粥。
这个消息如同插了翅膀一般,很快满京城的文武百官全知道了。
范进在家中听到这个消息后,先是一怔,随后有些自愧弗如,到底是沉浮宦海数十年的老江湖,一下子就抓住了关键。
三日后。
隆庆帝在早朝上抛出了投票之法,果然,虽然有人心中暗自嘀咕,可并没有人反对。
高拱的送盘缠之法,还是说服了不少人的。
至于勋贵之流,范进拜会了英国公和成国公后,这一系的大臣自然不会投反对票。
隆庆三年,大明朝第一次投票就这么进行了。
结果甚至比料想的好的多,支持高拱的票数竟然堪堪达到三分之二,按照之前定下的规则,高拱成功入吏部。
为了避免夜长梦多,隆庆帝甚至当场要求侍诏的翰林学士拟定了圣旨,经过票拟、批红用印后,高拱成了内阁学士兼掌吏部尚书的第一人。
散朝后。
范进和英国公二人说着话,朝外走去。
中途正巧碰上成国公。
论起锦衣卫中的身份,成国公应该还是范进的上司,当然成国公不会傻到真的去摆上司的谱。
“前几日午朝,商议京营之事,守拙应该知道了吧!”
成国公笑容满面,虽然天气炎热,可是他还是习惯性的笼着手,加上满脸的大胡子,范进看着都替他热。
三人一边往外走,范进一边客气的答道:“回成国公话,下官是听陛下说起过,只是下官一向对军中之事不甚熟悉,所以陛下说起此事,下官一句话也插不上,说出来让两位国公爷笑话了!”
那日听了隆庆帝的感慨,范进自然明白午朝中议论的京营之事,定然是极难得。
京营中那么多的勋贵,自己一个小小的伯爷插话,只怕惹火烧身,所以成国公问起,范进打着哈哈,特意点出来那日自己什么也没说。
成国公看了一眼范进,心道:都说新晋平南伯做事滴水不漏,果然不假。
面上却是带着笑道:“守拙何必自谦!东南一役,便是换了积年的将领来,也绝没有守拙这般功绩,若说守拙不通军务,那真是笑话了!守拙放心,老夫只是随口问问而已!......”
英国公目不斜视,似乎对范进二人的对话毫无兴趣。
范进心道:老子信了你的邪!若真是随口问问,怎么不问别的,偏偏问起此事?
当然面上范进却是依旧保持着微笑,不断的点点头,表示自己依旧在听。
走到宫门口,成国公上了府里的马车,看着范进,又看了看旁边的英国公,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没说什么,笑着和英国公、范进二人打了个招呼,自行去了。
范进正望着成国公的车架远去出神,英国公忽然冒出一句:“哼!装神弄鬼!守拙,这摊水,太浑,你好自为之!”
两人如今因着开海之事,关系很是紧密了,所以英国公出言提醒,倒也正常。
范进愕然的回头看了看英国公,随后笑了笑,也不说什么,只是谢过了英国公的提醒。
等英国公也上车走后,范进却是收敛了笑容,微微皱起了眉头,心中有些疑惑:难道这京营之事还有什么不妥?
就在范进转着念头时,身后兴安伯粗豪的声音响起:“平南伯,若是无事,你我亲近亲近,如何?”手机用户看晚明第一权臣请浏览https://m.shuhaiju.com/wapbook/74756.html,更优质的用户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