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进笑了笑,开口解释道:“回陛下的话。陈公公乃是司礼监掌印太监,比之外廷犹如内阁首辅李学士一般,若是由陈公公出面上折子,一旦事情出现波折,就丝毫没有了转圜的余地,不若换一个人,这样也算留个后手了。”
隆庆帝恍然大悟,点头道:“守拙思虑甚详,既然如此,那就由冯保上折子吧!”
这下范进再也没有反对,躬身行礼应下。
二人又聊了一阵公务,范进起身告退,临出门前,和赶来乾清宫的冯保打了个照面,二人一切如常的寒暄了一下,随后各自离开,只是在没人注意到的时候,两人迅速的交换了一下眼神,流露出只有二人明白的意味。
城东。
诗会结束有几日了,高拱却不过明公、梁翁等几人的盛情挽留,在京城又逗留了几日。
自从嘉靖二十年入仕,高拱几乎就没离开过京师,又曾以太常寺卿的身份,掌过国子监祭酒事,因此门生故旧遍布京师。
原本入城时,高拱也没有隐藏行迹的打算,当然也不会广而告之自己来了京城。
即使是这样,从诗会之后,前来梁翁府邸拜访高拱的门生故吏也是络绎不绝,梁翁还打趣说,自家的门槛这些日子都没踩的薄上了几分。
“梁翁,这几日再有访客,就说我外出踏青了吧!”高拱捂着额头,有些不堪其扰的苦笑道。
这些日子登门拜访的人中,总有推脱不开的酒局,虽说高拱也爱酒,可也是有些承受不住了。
昨夜和来访的兵部尚书霍冀、都察院左都御史王廷,加上作陪的梁翁,四人足足饮下了六坛陈年女儿红,到现在高拱还有些头痛。
梁翁从外间走了进来,听见高拱的话,微微一笑,随后把手里的帖子递给了高拱:“肃卿,只怕这人你听了名字,还要抢着见呢!”
高拱一怔,接过帖子看了看,不动声色的放回去,微微一哂道:“便是平南伯又如何,虽说他的文采武功着实让老夫赞赏,可若是为着喝酒而来,老夫也决计不见得!”
梁翁哈哈大笑:“好了好了!好你个高中玄,这才致仕一年多,怎的酒量下降这么多!不行,这次啊,我说什么也要多留你些日子,把你的酒量再练一练才行!”
高拱笑着摇头,嘴里连连说道胡闹。
不多会儿,梁翁府的管家引着范进进了跨院。
高拱和梁翁站在跨院中间,迎候范进的到来。
三人寒暄了一阵,梁翁识趣的退了出去,眼看着要到午饭时间了,当然不可能让范进空着肚子打道回府。
“高学士,今日本伯是奉了圣命,前来问一问高学士,若是圣上有起复之意,高学士可愿重新入朝?”
虽然屋里只有高拱和范进两人,范进依然作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行了礼之后,正色道。
高拱先是愕然,随后便是狂喜,张口欲问,陡然醒悟过来,同样正色道:“回圣谕,陛下若有诏,微臣万死不辞!”
范进点点头,脸色放缓道:“高学士,陛下今日同本伯说了当年你致仕之事,心里也觉得有些对不住高学士,今时今日朝中诸事艰难,陛下想起复高学士,是想学士能多挑一挑担子。至于如何起复,细节的事情我们还是需要再商量一下,一定要拿出一个万全的法子来!莫要辜负了圣上的一番美意!”
高拱已经平复了心情,面带微笑的点点头,和范进商量起如何实施了。
他宦海沉浮数十年,自然清楚眼下这种情况,范进该如何写折子上奏,又该如何发动科道言官的声势造势。
到的此时,也无需在隐瞒什么了,高拱一五一十的开始和范进交代,科道言官中,可以发动哪些人,朝中又会有什么人可能会跳出来反对,甚至连范进的奏章该如何写,高拱都列出了一二三四点,让范进着实长了一回经验。
午饭时,二人闭口不谈此事,连带着梁翁三人在小花厅用餐,高拱兴致高涨的多饮了几杯,梁翁哈哈大笑,直夸范进带来的酒好。
等到范进告辞时,高拱一直把他送到了门口,趁着四下无人注意时,高拱才压低声音急急的说了一句:“大恩不言谢!”
等到旁边梁翁跟上来时,高拱重新恢复了醉醺醺的状态,刚才眼中的清明尽皆退去。
官帽胡同。
回到家的范进,坐在书房里,捧着一壶上好的碧螺春,慢慢的啜饮着。
这时节除了杭州左近的人,京城中人是不识这种茶的,便是杭州左近,也只把这种茶唤做“吓煞人香”,范进穿越而来,自然知道这种茶的妙处,这次从东南回来时,路过浙江,从浙江巡抚谷中虚的府里生生讨了上百两回来。
“岳父大人,眼下高拱入阁几乎已成定局了,内廷的事,是不是缓一缓啊?”范进犹豫了半晌,还是开口对着吴司南说道。
吴司南坐在书桌对面的凉榻上,同样捧着一盅碧螺春,慢慢的吹着茶沫,听见范进相问,不紧不慢的放下茶盅,捋着颌下的胡须,盯着范进反问道:“陈洪的话,你真的信?”
范进面上也现出了犹豫之色。
那一日陈洪和他诚恳的道歉后,本来打算借着这次的机会,一并换掉陈洪,现在范进却是有些犹豫了。
说到底,当日那种情况下,陈洪的反水并不算奇怪,而且刘守有已经把前因后果探明了,在里面搅局的,实际上是张四维而已,陈洪最多算是被蛊惑的。
往日与陈洪关系不错,也算是相识于微时,就这么把陈洪除掉,一旦真的把他从司礼监掌印太监的位子上赶走,他的下场看看腾祥就知道了。
“算了吧!估摸着若是最近一下子作出这么多动静,万一被有心人盯上了,反而坏事了!”范进找了个借口,还是决定暂时不动陈洪了。
吴司南叹了口气,自家这个干女婿,心机谋略都是一等一的,只是这心软的毛病,经常会冒出来。
既然已经决定了,范进立刻放下了这一头,挠了挠头对吴司南说道:“泰山大人,我们还是把事情再捋一遍,高拱入阁现在已是关键的时候,千万莫要出什么岔子才是!”
吴司南点点头,范进起身走到凉榻旁坐下,翁婿二人压低了声音,慢慢的商量起来。
其实自从范进当日乔装打扮,自东南轻车简从偷偷的提前赶回天津起,翁婿二人就开始为高拱起复谋划了。
先是派了石头远赴河南,与高拱通了气。
然后便是借着诗会,与高拱见面,确定了双方结盟的事情。
市舶司出海的第一拨海船里,武清伯李伟名下明里暗里的商船,几乎占了大半。
欧阳一敬当日弹劾范进船由和商引发放的有问题,也并不是全错,只是经由市舶司多发出去的二三十张船由和商引,几乎全在武清伯和隆庆帝手中,明面上自然是挂了不知名的商人的名头。
借着这个缘由,这第一次出海,武清伯实打实的纯利可达上万两白银,这让本就有些贪财的武清伯,简直喜翻了心。
所以范进暗中登门拜访时,对着武清伯提出的一点点要求,武清伯根本没有推脱的理由。
借着进宫探望的机会,武清伯夫人对着女儿李贵妃,婉转的把范进的计划说开了。
这桩事对隆庆帝本就是百利无一害,李贵妃也是很佩服范进和高拱的,自然会成人之美了。
于是就有了后来借着许清如送的书画,先是勾起隆庆帝对高拱的回忆,范进又抛出了“罗三、左乾”案,衬托了现在内阁三人的优柔寡断,高拱在朝中也是有些门生故旧的,也推波助澜的暗中活动了一番。
所以隆庆帝近来愈发觉得内阁不能得心应手,李贵妃那晚借着话头,看似无意提起了“隆庆元年”,实际上根本就是在暗示隆庆帝而已。
当然,许清如压根儿不知道自己在这件事中,扮演了什么角色,若是真的将前因后果告诉她,只怕她反而表现的没这么自然了。
本来范进还准备了几手后手,打算前面这些旁敲侧击都失败了,再用其他的法子,没成想隆庆帝这么快就入瓮了,倒也省了不少功夫。
“依老夫看,应该没什么大碍了!守拙和冯保的折子递上去,朝中科道言官处,再造一造声势,这事基本就能定了!”吴司南再三推演了一番,觉得应该没什么问题了,于是出言对着范进说道。
范进长出一口气,谋划内阁学士的起复这种事,对于他来说也是个不小的挑战,到得此刻,范进才算稍稍松了一口气。
隆庆三年夏。
世袭平南伯、户部侍郎范进,上疏提请起复原内阁学士高拱,司礼监秉笔太监冯保附议。
一石激起千层浪,这封奏折宛若在湖里丢入一块巨石,朝野震惊。
很快,科道言官中不少人第一次附议范进的奏章,甚至连六部五寺的尚书、侍郎等堂上官都上疏附议,间或有几封反对的奏章,就如同丢进大海里的一颗小石子,连个浪花都没激起来。
隆庆帝照样留中不发。
于是范进和冯保再次上了第二封奏章,司礼监掌印太监陈洪附议。
直到第三封奏章时,内阁学士陈以勤终于沉不住气了,同样上疏奏请起复高拱。
次日,内阁首辅李春芳早朝时分,御前奏对时同样表明了起复高拱之意,至此,只有张居正始终没有表明态度,甚至在隆庆帝问起时,沉默不语。
当晚,张居正府邸迎来了一位访客。
“张阁老,是本伯冒昧了!”范站在门口,看着迎出来的张居正,笑呵呵的说道。
“伯爷哪里话,伯爷到访,老夫蓬荜生辉啊!”张居正一反常态的满面笑容,对着范进说道。
此时距离上一次二人单独交谈,只过去了大半年的时间,然而两人的境遇却是大相径庭。
彼时范进不过是个官场新丁,替天巡狩归来,还只是一个小小的从五品翰林院侍讲学士,因为打了吏科都给事中郑大经,加上和致仕的刑部侍郎洪朝选,勘察辽王谋反案时,逆了张居正的意思,被张居正言语敲打了一番,好在后来张居正没有追究,否则按照当时二人的地位悬殊,只怕范进早就被弄下来了。
然而现在范进摇身一变,成了超品的世袭平南伯,又身兼三品侍郎,和张居正内阁三辅的地位相比,也不逞多让。
两人站在门口,相视一眼,默契的不去回想去岁的不愉快,同时举步往里行去,一路上只挑一些风土人情、士林趣闻来说,宾主二人倒也是相谈甚欢。
“张阁老,今日本伯来访,实不相瞒,是有一事相询。”
书房内分宾主落座后,下人退了出去,屋内只留下了范进和张居正两人,范进开门见山的说道。
张居正微微一笑,端起茶盅微微啜了一口,并不答话。
“张阁老看来是明白本伯的来意了!”范进也是一笑,张居正的做派,分明是看穿了他来的目的。
“那不知张阁老对此事怎么看呢?”
范进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对着聪明人,没必要遮遮掩掩。
他今日就是奉了隆庆帝的口谕,前来探一探张居正的口风的。
“平南伯管着市舶司,今年给户部的太仓输送了怕不下二百万两库银了吧?陛下的内库里,想来数字应该和这个差不了太多!这么算起来,得了船由商引的第一批商家,只怕这第一次出海的纯利不会小于万两的吧!听说京城第一批的商家中,不少都是勋贵家中的远方子弟兼着的。”张居正却是丝毫没有理会范进的发话,反而岔开了话题,说起来市舶司的事。
范进眼神一凝,旋即又放松下来,笑了笑道:“商人逐利,若不是有利可图,怎肯高价拍得市舶司发行的船由和商引?反而言之,若是高价拍了船由和商引,又不能从中获利,商家只怕也不会愿意吧!这本就是双赢的事情,商家得了利,朝廷得了岁入,百姓得了实惠,岂不是美事?至于是否勋贵之家,又有何妨?”
张居正哈哈一笑,摆摆手道:“平南伯误会了,老夫并没有别的意思。市舶司行的是善事,老夫是知道的,只是随后一问。”
范进同样笑了笑,却没有答话。
“平南伯来的意思,老夫明白,高肃卿起复一事,老夫无异议。”张居正笑着答道,随后站起身来,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递到了范进手中:“平南伯第一次来,老夫无甚相赠,这本书老夫这几日一直在读,颇有感悟,就赠与平南伯,权当老夫的一片心意吧!”
范进稍稍一怔,随后笑着接过张居正手中的书,原来却是《后汉书》,一缕书签从书中拖了出来。手机用户看晚明第一权臣请浏览https://m.shuhaiju.com/wapbook/74756.html,更优质的用户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