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宸二十三年。西陵,东宫栖霞殿。
“圣旨到!“
喑哑干涩的嗓音从殿外传来,一声一声,如同一把发锈了的钝刀狠狠地刮蹭着腐朽多年的铁器,硬生生撕裂了东宫的宁静。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太子妃段氏嫆锦恃恩而骄,数违教令,不敬尊长,德行有亏,惑于巫祝,毒害帝孙,罪不容诛。然念其父义诚侯于国有功,故除其一切封号,贬为庶人,移居南宫,无诏永不得出。
太子侧妃段氏嫆华,秉资淑孝,赋性宽和,育皇长孙,母凭子贵,晋太子正妃,赐居东宫关雎殿。钦此!”
大殿上,两名女子身披华服端跪正中。
左边女子云鬟雾鬓,纡青佩紫,风姿绰约,姿容秀美。头戴花枝状金镶玉步摇,绾着时下盛行的飞仙髻。眉黛轻扫犹如远山,朱唇一点状若樱桃。水眸剪剪,下颚尖尖。一袭月白色百蝶穿花广袖交领深衣,下衬素白色百褶长裙,腰间坠着和田玉五彩宫绦,脚上穿着镶南珠绣花履鞋。身量纤纤,娇喘微微,眉间若蹙,犹如病中西子,楚楚动人。
右侧女子则与之不同。彩绣辉煌,若神妃仙子。头戴八爵九华金步摇,梳着华贵常见的凌云髻。眉不画而翠,唇不点而红。虽未施粉黛,可额间一抹血红色凤羽胎记却更显她靡颜腻理、冷艳芳华。一袭淡紫色银线绣藤萝广袖对襟深衣,衬着素白色褶裥直裙,腰上挂着蝴蝶状蓝宝石禁步。虽跪着,却身形笔挺。眸色清明,嘴角微挑噙笑,举手投足不甚从容。
“谢父皇隆恩,吾皇万岁万万岁。”左侧女子盈盈一拜,如风摆柳,惹人怜惜。
太监见状赶紧虚扶一把。奴颜婢膝地说道:“太子妃快快请起。皇上念您大病初愈,身子虚弱,已经免了您的跪拜之礼。”
段嫆华顺势起身,颔首一笑。未回身轻唤了声:“秋蝉……”
身后的秋蝉赶紧莲步上前,往太监手中塞了枚金锭子。说道:“有劳公公跑这一趟,这是咱们主子赏给公公吃酒的。”
那太监见手中这一大锭金元宝心里登时乐开了花,却故作惶恐地说:“哎呦!这都是奴才的分内事,怎好拿太子妃的赏?这不是折煞老奴了嘛。”嘴上虽是这么说,可行动上已将那金锭子揣进了兜里。
秋蝉见他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心中鄙视脸上却越发笑颜如花。“公公说的是哪儿的话,这大毒日头的,娘娘这是心疼公公。再说,公公不是还有正事儿没办完么。”说完瞟了一眼段嫆锦,给太监递了个眼神。
那太监本就是个猴精,哪有不明白的道理。笑容一收,一脸的不耐烦地横了段嫆锦一眼,刚要伺机侮辱一番,却见段嫆锦缓缓抬头。只见一张倾国倾城的容颜,一双平静无波的水眸,一抹似有若无的微笑,泰然自若、从容不迫。
那太监心中登时多了份钦佩:这段氏不愧是侯门嫡女,事情都到了如今这份儿上,居然还这么沉得住气。若是一般女子,早呼天抢地要死要活了。而这女人却如此淡定,似乎刚刚那道圣旨与她毫无关系,似乎被贬入冷宫的人不是她一样。
不过这太监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好笑。
宫中生活数十载,后宫的女人什么样他岂会不知?这段氏若没这份心气儿,哪能干得出那种阴损的事儿来。皇长孙乃是她的庶子,又是她亲外甥,她居然用巫蛊之术诅咒他。才刚落地的娃娃,她也下得去手。如今落的这个下场也是她咎由自取了。
思及此便一分心慈手软都没有了,又催促道:“段氏,别杵着了,快接旨啊!怎么?还以为自己是太子妃,需要别人三催四请的服侍你不成?”
段嫆锦却对其视若无睹,优雅起身,款步朝殿外走去。
太监见段嫆锦竟然敢无视他,登时觉得面上无光,怒从中来,厉声喊道:“放肆!段氏,你竟敢不接圣旨就起身?你这是大不敬。你眼里还有没有皇上?信不信咱家……”还没等他把话说完,嫆锦突然转身。那太监本就又气又急,刚要破口大骂,却蓦然对上段嫆锦一双冷眸,那眸光凛冽寒如利器,刺的太监心头一怵,一口气没收住,憋得差点背过气去。红头胀脸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翘着兰花指,颤抖地指着嫆锦。“咳咳……你……你……”
“我什么?”嫆锦迷着一双凤眼,慢条斯理的说:“不过一道圣旨罢了,既然已成事实,接与不接又有何区别?”嫆锦嘲讽一笑。“至于你所说的大不敬嘛……我的罪过好像已经罄竹难书了,既然如此,多一条少一条皇上又能将我怎样呢?杀了我?”笑意更深。“呵!我求之不得呢。”
“妹妹何必如此。”段嫆华泪眼盈盈,一副万分失望的模样。“妹妹!你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当初?”嫆锦哼笑。“姐姐说的没错,当初我不该怜悯姐姐孀居守寡将你招致东宫,不该听凭大夫人口蜜腹剑将她视为亲母,不该放任父亲好高骛远帮他攀龙附凤。尤其不该,不该相信西陵元弘的花言巧语、山盟海誓,更不该相信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这该死可笑的爱情。”笑从嫆锦的胸腔低沉传出,然后越来越大声,越来越放肆。
是啊!她在笑。心里越是苦,就越要笑得开怀。
这是她上辈子做特工时,学到的第一课。
而此刻,她笑却不是因为苦,而是因为自己的蠢。
她,一个满手献血和人命的冷血特工,居然重生异世,还得到了宠爱她的家人和完美的爱情?呵呵,怎么可能呢?老天怎么可能就这么轻易宽恕她这个魔鬼呢?
她居然还天真地以为,老天将她上辈子缺失的东西在这辈子都弥补回来了。原来,这一切不过是老天跟她开的一个玩笑罢了。
段嫆锦,你都到这幅田地了,为何还能如此嚣张。你到底哪来的勇气?难道就因为你是嫡女我是庶女,我就要平白矮你三分?
一声薄怒打断嫆锦的笑声。
“妹妹何出此言?”
段荣华双眸染雾,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我哪里对不起妹妹了?你七岁出痘,我不眠不休服侍你三天三夜,终于将你从鬼门关里拉了回来。你十三岁被靖王世子退婚又失去胞弟,我怕你想不开,日日将你带在身边,寸步不离开导你。你十五岁出阁,不适应宫中生活,硬要孀居的我入宫与你作伴。我本应为夫守丧三年不得出门,可为了你我丢弃了礼教。进宫不久得以太子临幸,我怕你心生芥蒂,想以死明志。可你表面宽宏救我,背地里却心生怨怼。我生脩儿,你便嫉妒成狂,不惜以巫蛊诅咒他。他是你的庶子,你的亲外甥啊,你、你好狠的心……”话未说完她已掩面低泣,哭的梨花带雨,更显我见犹怜。
好一出颠倒黑白“恶人先告状“的戏码,连细枝末节都拿捏的如此到位,不明就里的人还真以为她受了多大的委屈呢。
可事实却是……
那一年姐姐的夫君刚去世不久,她怕姐姐相思成疾,将她接到东宫与自己作伴。可谁知西陵元弘“酒后失德”将其玷污,姐姐欲一死了结,却被她拦了下来。为了姐姐,她强忍锥心之痛,向皇上请旨立姐姐为太子侧妃。
可她万万没想到,这一切只是一场阴谋。
姐姐的呵护是假的,大夫人的疼爱是假的,连太子对她的宠爱也是假的。一切皆因她是义诚侯的嫡女,大夫人利用她来博得一个和善的贤名,姐姐和大哥利用她来博得长辈的赞许,太子利用她博得义诚侯府的势力,就连自己的亲生父亲也利用她来达到攀龙附凤的目的。
这些人早已暗中勾结,姐姐和太子也早已暗通曲款:退婚——相遇——嫁娶——丧夫——酒后玷污——立为侧妃——生皇长孙——巫蛊之祸——废立太子妃。
这一个个阴谋,一步步算计,不可不称其精彩。
而她一步步退让,一点点迷失,不可不笑之可悲。
嫆锦陷在思绪中难以自拔,却被一声怒喝拉回了现实。
“你这毒妇,还有脸呆在这里?给我滚出去。”
一青衫男子倏地闯入,还没等嫆锦反应过来,一记耳光就已经狠狠地抽在她脸上,将她打的踉跄,脸颊瞬间红肿老高。
嫆锦勉强撑住身子,抬眼望去。却看见西陵元弘长身玉立,将嫆华轻拥入怀,柔声宽慰。
见此情景,嫆锦内心五味杂陈:
这就是她深爱的夫君,这就是她敬重的姐姐。这两人蛇鼠一窝,天造地设,她何其愚蠢,竟被如此卑劣的两人蒙骗。枉她重活一次,枉她曾杀人如麻,居然被所谓的“亲情”“爱情”蒙蔽了双眼。可悲!可叹!更可笑!
西陵元弘见嫆锦红肿的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心里说不出的厌弃。厉声对宣旨的太监说:“愣着做什么?还不把这禽兽不如的毒妇给我带下去,本太子再也不想见到她。”
太监得令,刚要上前拉扯嫆锦,却被她用力甩开。
“滚开。你还没有资格碰我。”
嫆锦挺直腰身,一脸桀骜,令西陵元弘怒火中烧,青筋直跳。大声喝道:“段嫆锦你好大的胆子,本太子在此你居然还如此猖狂,你是不是活腻了?”
嫆锦嘴角噙笑,慢声说道:“太子殿下英明,我确实生无可恋。不过可惜,皇上刚下圣旨,说念我父亲劳苦功高赦我死罪。若太子殿下有那个本事求得皇上赐我一死,我必定感恩之至。”
“你……”嫆锦的话犹如一根芒刺狠狠地扎在西陵元弘的心上,令他疼的撕心裂肺又无从发泄。
嫆锦心里却说不出的畅快。
三年夫妻,嫆锦深知西陵元弘最大的忌讳是什么。
他虽贵为太子却因其母族势力日渐强盛而被皇上忌惮,这些年皇上明里暗里打压他,令他不得不谨小慎微,谨言慎行。与圣意背离的事他绝对不会做,否则他何须如此煞费苦心的娶她之后又废她呢。
起初太子娶她是为了得到义诚侯的支持。如今废她是因为义诚侯军功越来越高,势力越来越大,如此以往便会让皇上怀疑他当初求娶的动机不纯。
废嫡立庶,废妻立妾,令他完美的皇太子形象从云端回到了现实,让皇上知道他也是人,也会犯错,从而消除皇上对他的忌惮。
多好的一步棋。若自己不是那颗被利用的棋子,恐怕早就为他拍手叫好了。
不过可惜……
嫆锦再也不想见到眼前这两人,抚平衣皱,步履从容的转身离去。
正值深秋,繁叶枯落。抬头遥望湛蓝的苍穹,鸿雁成群飞过,一如她成亲那日……
记得当时伴她入宫的蓝嬷嬷和绿衣还说:鸿雁当空是好意头。
可如今呢?她们都不在了……
残破的南宫大门咿呀开启,眼前是一片断井颓垣。
还没来得及反应,她已被太监一把推进南宫。踉跄间,朱红的大门已悄然落锁。
九月风凉,卷起一地残叶。
嫆锦独自坐在落满灰尘的玉阶上,环顾四周,恍惚间似乎听见谁在低声吟唱: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1手机用户看娆锦请浏览https://m.shuhaiju.com/wapbook/18966.html,更优质的用户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