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海居 > 其他小说 > 白月录 > [盛氏篇] 07 无损唱盘(1)
    十五岁之前的林深菡,生命是没有意义的。

    我叛逆,张狂,与世界格格不入。十四岁开始离家出走的我,走过容之国的很多地方。作为穆城最大商户的林氏家具企业的后人,是我一开始就不喜欢的生活。我辗转流连很多城市,那个时段遇到的点滴,皆成为后来在电台中叙述的故事。这些故事,很多是杜撰的,很多都是欺骗人感情的。但我每次说起某个城市的某个人,我还是会忆起十几岁的自己。他们是真实的,虽然在一个虚假的故事框架中出现。

    嫁尹的招牌是耀眼的白光组成,不仔细看是看不出这两个字的。我想任天下人都不相信,安宁平和的安城会有这么一个五光十色的地方。嫁尹不在繁华之地,也不在萧条之地,它让人觉得它太中立,太随便,太无章,太事不关己。

    雷历五十二年,我抵达安城。到安城的第一夜就不明地和一群人打架,最后因多管闲事的人而离散。我很狼狈,嘴角,额头,脖子处都有血迹,一面从兜里抽出烟来抽,一面在路上溜达。转角之后便和从马路对面而来的人相撞,燃着的烟在一瞬被那个人掐断,弹出几丈远。离身后便看清是个女人,身后背着黑布包裹着的长物,长发耷拉着。她拔掉我口里含着的另半截烟,说,“小朋友可不要这么早就学坏。”我愣了一会,片刻醒神过来她已走出很远。我追上去,经过两个路口后就看不到她的影子,反而在一处普通店面前又与人相撞。

    他比我高,我仰头看他,便看到他身后那一簇白光,以及在白光之中闪烁的白色字体,嫁尹。但只一刻,也注意到这个较我高个的少年。很瘦,面容苍白如雪城之雪,美丽如晓城之玫瑰,深刻如玉城之石廊,娇妖如桃城之白瓷,光芒如安城之嫁尹。是钻石一样的稀有存在。

    我们是两个世界里的人物,他高贵,而我是世界落魄的弃子。

    且因为不小心相撞,之前打架被重击的胸口一阵隐痛,我不自觉地弯下身,捂住胸口。他的手扶上我肩,“你没事吧。”我甩开他的手,从他身边跑过,直奔嫁尹内。

    混进嘈杂而人群拥挤的嫁尹,内里昏暗而奢靡,终体会到屹立于战事不断之上的歌舞升平。这是两厢的事实。我在人群之中看到了眩光灯之下的梁玫凛,还有秦时未。我从来没有觉得两个陌生灵魂可以一瞬间交换融合。也是在这里看到很多眼泪,那些因为《七盲星》而感动的年老的,年轻的,完整的,欠缺的生命。

    我在七盲星的四分五十秒的前奏当中,想起若干年前的自己。我对大自然的声音很钟爱,曾经想要收集全这个世界各式各样的声音。水声,风声,乐声,鸟声,说话声,心跳声,呼喊声,哭泣声,急促的,平淡的,决绝的,缠绵的。我随身携带着的一个小型录音器,还是七岁时父亲送给我的礼物。那个之后对我极大要求,时时挫败与约束我的父亲,一下子暗淡下去。我应该记起来,送给我小小梦想的父亲,就是那个父亲。

    七盲星。

    听闻是容之国的失落之星。在历史深远的晓城,是听说过这样的一个旧事。那里的众多典籍中都有提及失落之星。容之国,古籍最多的是晓城,以及十大名门缪氏。作为都城的霄城藏书最全,它不强取居于任何一个城市的原版典籍,只会有专门的王室学士亲自去各个城市,带回复版的书籍。所以关于失落之星,只存于缪氏的藏书阁和霄城的史书楼。但有一个说法是,它流传于容之国以南的邻国商之国,是不属于容之国之物,亦所以有失落之称。

    这年中,我偷偷回到穆城,看到了出入林氏家具企业大楼的父亲,以及在家的母亲和四岁的妹妹。之后继续流浪了两年,雷历五十四年,我回到穆城,重新开始学业。雪历二年,我在晚来的中学时期里完成了《浮云花沉》。我在创作《浮云花沉》时,脑中一直挥散不去的那首《七盲星》。后来我总是认为自己亲眼见到了秦琴,见到了音魅一样。七盲星没有制作唱盘出售,但在安城,在其他我到过的城市的市井之地总是听得到它。有一度我都认为自己精神患病,那张唱盘辗转那么多地方,迅速地占据着大半人的心,让人过耳不忘。

    那两个高高在上的女子,常常出现在我后来的生命当中,以记忆的方式。嫁尹里,他们称她为秦姑娘,而秦姑娘介绍另一女子为梁小姐。七盲星,是秦姑娘和梁小姐的即兴之作。四分钟的前奏时间,除了他们的创作,余下皆是两人一面之缘之后再度相聚的嘘寒问暖,她们的浪漫问候。

    雪历七年,我提前完成穆大的学业,并选择继续念下去。新学年开始的同时我担任穆城电台的代主持,每周一四五晚间十点至十二点两个小时的直播。第一个星期的周五晚上,是第一次直播节目,在节目快要结束的时候,我将曾录制的七盲星在电台中播出。周一的下午去电台,才知道整个周末,整个电台,被几乎整个穆城的听众访客挤满。即使是午夜,即使在富庶的穆城,还是有这么多孤独的灵魂,只为一个午夜电台的一首《七盲星》。我的办公桌上,放着一枝落梅,还有一本书。同事说一大早有个女孩子送的,谢谢我昨夜的电台节目。

    落梅还泛红,还很鲜活。书,竟是五年前我以落梅为笔名出版的《浮云花沉》。翻开封面,有她的字,希望可以再听到《七盲星》。

    那个周一的晚间,节目当中,再次播放了《七盲星》,亦寻这位送我落梅的听众,未果。雪历七年的年末,我第三次播放《七盲星》,再次提及年初曾赠我落梅的听众。这期的电台节目收获空前的收听率,林深菡这个名字一夜之间家户喻晓。

    《浮云花沉》,亦是因为林深菡这个名字才开始成为畅销书,在它出版的五年以后。在电台做了一年多的代主持,离校之后接手林氏家具企业。雪历十一年,王室公告全国,霄城的史书楼正式对容之国平民开放。此前,史书楼作为重要典籍记载库,是要得到王室许可才能够进入史书楼。非王室,或者不具备特定条件的人是看不到这些史料的。这一年的四月份开始,史书楼每日只允许十六人进入,它的新任楼长是霄大的历史学博士。

    我于七月份,首次亲临霄城。我在早上九点开车到史书楼,从车窗中就看到一个女生正关上史书楼的大铁门,并上了锁。我匆忙停车并跑至她面前,“今天史书楼不开吗?”

    她甩着钥匙,抬头看我,“是,这位先生,你三天后再来吧。”

    “三天?”

    “嗯。”

    “你是这里的工作人员?”

    “嗯。”

    “那请问楼长今天不在吗?”

    “楼长?哦。我就是楼长。”

    “啊?”我很吃惊,她看上去不过二十来岁,不是说楼长是个博士吗?

    “这位先生,王室已经提前半月就发布了公函,七月里的三天史书楼关楼。因为楼长结婚。我要赶着去结婚,你三天后再来吧。谢谢。”她说完就要走。我拉住她,但看她的眼,我放开了手。

    她头也不回地就离开,留我在史书楼的大铁门下。然后我拾到了她掉下的工作证,竟然是王室的朱印印章。她没有说谎,她是史书楼的楼长,并且今天正赶着去结婚。

    工作证上的名字,尚悄悄。

    我拿着她的工作证离开霄城。丢了有王室印章的工作证可不是小事,就当她因为没有让我查找失落之星的惩罚吧。

    穆城的电台我偶会以客串的主持身份去做几次直播,雪历十三年中我第七次播放《七盲星》之后,自称约岸影剧负责人的萧逸来穆城与我见面。她买下《浮云花沉》的影剧版权,我没有拒绝,十一年前它出版之后就已不属于我,更何况那是我唯一的作品。萧逸问我为什么不以创作为生,我笑说那只是因为七盲星缠绕着我,《浮云花沉》是摆脱它的一个方式。恰巧这个方式是写书而已,我不适合做一个作者。即使我到过很多的地方,见过很多的人,如果它们都被写出来,就会失去它们原先的意义。

    回忆,和梦一样,是延长与丰富生命的。

    萧逸在雪历十五年年初给我写信,只给了我浮云花沉的拍摄名录,以及宣传短剧的拍摄时间和地点。并且,他还说,他拿到了唯一一张被制作的《七盲星》唱盘。我的过时也渐被淘汰的小录音器存储的音已慢慢变质。我第八次也是最后一次播放《七盲星》,是白日里的一个电台节目中,这个时候,不管在车中,船上,家里,还有硬件随身的收听器都可以收听到电台节目。可这个时候的收听率也已没有了意义,很多东西,也是会渐渐地丧失了意义,如若它原本就无意义。

    雪历十五年的四月里,我去芒城,去看了一个短剧的拍摄。拍摄的第一天,七盲星的唱盘刚播出就损坏了,加上我的录音器也已报废,这个世界再也不会有七盲星出现。很多很多年以后,肯定有很多人都怀疑自己是否听过它,怀疑它是否真的存在过,它最终也会演变成为容之国的一个传说。而传说说不定就会连同挖出的秦姑娘和梁小姐,还有已经不复存在的嫁尹。

    它好像不存在,慢慢地,慢慢地,它就真的不存在了。

    几日后,我倾听到七盲星的另一个惊世版本。

    是否七盲星不甘愿沦为历史,它到底是与失落之星不一样,虽有一样的名,但明明是不一样的。我见到龙君晞,此前还未对这个戏者有所熟知,他的演奏韵味像极了梁玫凛。我未见到歌者,一个躲在幕后的歌者。若是秦时未,她是繁华眩光下的盛世,满面的生命,满面的风尘。而这个人,仿佛已在生命之外,不过借一个载体,演绎歌者未了的心愿。手机用户看白月录请浏览https://m.shuhaiju.com/wapbook/8799.html,更优质的用户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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