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青子?房间内,余庆与四先生愣了下,对这个答案很陌生。
但很快的,余庆意识到这大概是个“花名”,朝廷对不老林虽了解不多,但也知道,它是个类似江湖教派的组织。
正式成员皆有“花名”, 果然,余庆又追问了几句,确定了这个猜测。
根据副门主说,“暗青子”乃是教内一名身份特殊的成员,但叛逃了,一直在追捕。
前不久,曹园得到消息, 称其很可能藏匿于越州城附近,左护法也是为此而来。
“这么说, 是恰逢其会?”
四先生捏着胡须,觉得未必如此,起码,未必完全这样。
不过这也说明,那名叛逃成员的重要了……是一条重要消息,余庆想着,又问道:
“越国公如何与你们勾结?为了什么?”
副门主梦呓般答道:“我不知具体,只知道越国公与不老林有输送钱财,清洗赃款等……”
在他的说法里,天剑山庄是个中间人的角色,越国公通过他们,给予不老林“活动经费”,反过来,近几個月江湖匪类劫掠的“黑钱”, 也会通过国公府的渠道洗白。
至于更深层次的合作,他这个副门主便不知了。
余庆又问了几个问题,有些沮丧地发现这人并非不老林核心成员, 整个天剑门, 关键消息都掌握在曹园手中。
不过,倒是坐实了越国公的罪名,其更供出山庄内一些账册,作为证据……
另外,金牌密谍“书生”的确被他们杀害了,就在留下情报的那个夜晚,书生潜入山庄,被曹园捉拿,本想审问,结果书生咬碎了牙齿中的毒药,光荣殉职。
不多时,裴少卿、洪娇娇等人也返回,各自汇总情报,末了,余庆总结道:
“一等国公身亡,我们需要立即汇报。”
四先生捏着胡须,慢悠悠道:“送信太慢。若是着急,我有秘法可联络书院,替你们送信。。”
余庆拱手:“那就有劳先生。”
这个年代没有电话,即便用军中调教的鹰隼也要好久才能送信回京,有书院帮助,最好不过。
……
……
京都,书院。
初冬时节,荒草萋萋,学子们多数课程搬入了校舍内。
清晨,元周裹着棉袍,跟着同窗走进饭堂,用餐盘打了饭菜回来,放在桌上。
没急着吃,而是从怀中摸出一张报纸,铺在一边,边看边吃。
这两个月,随着报社逐步完善,报纸的发行速度也高了数倍,从原本的“周刊”,已经做到两天一份。
读报,也成了京都人日常消遣娱乐的首选,不少人尤其喜欢吃饭时候看。
齐平第一次得知这个习惯时,忍不住吐槽,说与上辈子吃饭时打开粉色软件异曲同工了……
“昨天有没有新鲜事?”旁边的学子问。
元周一边吃着包子,一边扫了眼报纸右上角,说:
“唔,道院经历部通过‘大数据’分析,预言今年冬天有多场大雪,呼,这报纸一发,城里木炭肯定要涨价了。”
“说起来,这个大数据准不准啊,我前几天回城,去道院探望友人,他便是经历部的,张口数据,闭口算法,魔怔了一般,我质疑他,他还搬出齐师弟,一脸崇拜的样子。”
另外一人吐槽。
“恩,我也听说了,齐师弟好似传授了他们算术。”一时间,众学子七嘴八舌,插入话题。
就连坐在旁边桌上的几名女学子,都加入了交谈,对齐平的仰慕溢于言表。
“说起来,齐师弟去越州也一月了,不知何时回来。”雀斑女孩忽然说。
元周摇头,说:“定是有大案,恐怕一时半刻不会有消息。”
话落,突然间,学子们听到屋外传来一声奇异的呼啸,纷纷抬头望去,却只见一抹亮光坠入大讲堂。
不多时,温小红、禾笙、席帘三人也乘风赶去,至于五先生……哦,除非大事,否则压根不出来。
“老四发信回来了?”讲堂二楼,席帘手持折扇,好奇望向大先生。
后者负手站在露台边,清晨的房间一片寒冷,头戴高冠,容貌刻板的大先生闭目感应片刻,睁开双目,愕然道:
“越国公死了。”
……
皇宫。
昨夜皇帝宿在皇后宫里,今日并未安排朝会,与皇后难得地温存了一阵,方在侍女服侍下换上常服。
身材修长,风仪翩翩的皇帝陛下携手母仪天下,雍容华贵的皇后,朝用餐的屋舍走去。
甫一走近,便见一个小小的身影杵在朱红的门外,温润如玉,脸颊带着些许婴儿肥的小太子乖巧地叫了声:
“父皇,母后。”
皇帝心情不错,脸上带笑:“皇儿免礼,入座吧,一起用膳。”
“是。”
小太子礼仪无可挑剔,皇后见状露出灿烂笑容。
一家三口落座,因为天寒,主食是各种珍果煮成的粥,皇帝随口问起太子功课,后者恭敬作答。
末了,太子眨了眨眼,忽然细声细气地说:
“儿臣有一事不明,这一月,齐讲读怎么没来。”
皇帝愣了下,这还是太子第一次,在他面前主动提起一个“老师”。
他笑着解释:“齐讲读去了越州,这两月不在京都,你若想上他的课,待他回来,朕要他给你补上。”
太子“哦”了一声,有些失望。
起初,他对于齐平这个老师的印象是有趣,与那些古板的讲读先生不同,枯燥的算术课也很有意思。
但毕竟是课,哪个孩子会喜欢?
直到问道大会,太子旁观了棋战,见识了讲读先生的风采,便暗暗有些崇拜起来。
心中盼望再次上课,好生问一问,但没想到,这么久过去,齐平都没再来。
东宫大儒们还不知道,对他们厌烦的一批的太子,竟对一个只上了一节课的先生如此心折……
皇帝望着太子的小脸,眼神飘忽了下。
这时候,外头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名太监在禁军们的注视下,一路跑到门口,深深作揖:
“陛……陛下,方才书院六先生前来,说是越州发来的情报,呈送您看。”
皇帝一怔,心中狐疑。
书院送来的……越州情报……那是什么。
这个时候,他都还没往镇抚司调查队伍去想,因为按照日子算,齐平等人大概刚越州城没几天。
“拿来朕看。”
皇帝接过那份大先生誊抄的情报,上面密密麻麻的文字,详细记述了经过。
端庄美艳的皇后并未偷看,只是瞧着丈夫的脸色,从轻松,到狐疑,再到冷漠,最后……露出些微愕然的表情。
旋即,攥着情报沉默下来。
“陛下?”皇后试探呼唤。
皇帝这才回过神来,神情复杂地将情报递过去,皇后这才接过观看,片刻后惊呼:
“吴家……竟勾结不老林?越国公畏罪自杀了?”
皇帝面无表情地对等在门外的宦官道:“传旨,命礼部尚书去御书房等候。”
“是!”宦官扭头就走,不敢多留。
生怕天子发怒,拿他撒气。
皇后咬了咬嘴唇,小心翼翼看了眼丈夫,忽然咬牙说:
“亏得吴家享三百年富贵,竟行此大逆不道之举,眼中可还有皇室?陛下,定要严惩。”
一等公爵,勾结被通缉的朝廷要犯,若是再考虑到,不老林疑似与金帐王庭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定个叛国,也并非不可。
抄家灭族,就在眼前。
皇帝却没回答,只是沉默地坐了一阵,旋即起身,迎着暗沉的天光,站在两扇红漆色,花纹精致的门扇中央。
好一阵,轻叹一声,闭上双目,说道:“人既已死,便剥去吴家爵位罢。”
剥去爵位,没提抄斩,越国公用自己的死,换来了家族最后的体面。
……
谷矂
……
远在越州的民众并不知道内情,但过了午时,一些市井流言开始于大街小巷传开。
大抵是关于国公府,以及天剑山庄的。
张知府虽下了封口令,但终究未能封死消息,渐渐的,有关于吴家犯了大罪,将要倒台的消息传播来开。
而另外一件令城中民众惊讶的事情是,越州城驻扎的军卒突然朝着“云岭”进发。
四处打探,询问是否有人看见一名锦衣。
余庆等人等在府衙,一直到天黑,仍旧没有得到齐平下落。
非但如此,接下来三天,越来越多的官兵,宛若撒开的网,沿着云岭开始寻找,却始终没有收获。
……
“砰……砰砰……”
黑暗中,心跳声格外清晰,齐平靠在冰冷的断壁上,一手扶着战矛,保持着随时可以应战的姿态,另一只手将一枚药丸塞入口中,缓缓吞下。
丹药的苦涩混杂着口中的血腥气,成了一股极为难闻的味道。
“咳咳。”齐平听到声音,望向对面,朦胧的夜色中,另外一个人靠在对面的石壁旁,长剑横在身前,咳出一口血痰。
这时候,月光从乌云中钻出,自头顶洒落,照亮了周遭。
这里是一座破庙,墙壁倾颓,荒废了不知多少年,神座上供奉的神灵,也只剩了一半。
齐平与曹园就这样警惕地对峙着,一言不发。
两个人身上都无比狼狈,衣衫破碎,满是伤口,却犹如荒野上的狼,盯着彼此。
二人一路且战且逃,已经打了一整日,都是疲惫不堪,已不知身处何处。
齐平依仗着神符笔,逐渐占据了优势,但曹园这时候,却显出了草莽枭雄惊人的韧性,以及狡猾……
在这片人迹罕至的山岭中,曹园竭尽全力,将每一点地利使用到极致,试图摆脱齐平,或者反杀。
那层出不穷的手段,缜密狠辣是谋划,对时机的把握,以及那惊人的意志,令齐平这个追捕者都为之赞叹。
甚至于,有几次,他都险些丧命。
“你到底要追我到什么时候?”终于,曹园开口了,他的声音沙哑刺耳。
齐平靠在冰冷的石壁上,想回以微笑,但扯动嘴角的动作牵动了伤口,令他的笑容有点走形:
“只要你跟我回去,自然不追你。”
曹园恶狠狠盯着他,突然有些愤怒:“你为什么非要抓我?!”
齐平笑了一声:“官抓贼,需要理由吗?”
曹园沉默了下,忽然说:“我承认你有些本事,但你莫非以为,继续厮杀下去,获胜的会是你?”
“为什么不会?”齐平问。
曹园嗤笑,摇头说:
“你我修为持平,所以你眼下气海中真元不多了吧,我不信你身上的药物也比我多,现在你离开,还有力气走出去,继续纠缠我,输的必然是你。”
他的语气很笃定。
不是话术,而是真的这样认为的,因为他知道,持续下去,最后比拼的只会是意志。
而一个被保护的很好的,出身名门大派的天才,怎么可能与自己比拼意志?
作为从江湖底层,一步步打拼,爬到门主位置的武夫,曹园有理由骄傲。
他付出了数十年的辛苦,无数苦痛,终于距离神通只有一步之遥,他不相信那些天才,可以在意志上战胜他。
齐平不置可否,开始闭目养神,恢复力量。
他并不担心曹园发动突袭,因为对方与自己一样疲惫,一旦动手,齐平只要听到声音,便可以进行闪避。
曹园见状,发泄一般嘲讽怒骂起来,似乎在发泄情绪,然而对面的少年却比他预想中更冷静沉着,竟好似全然不在意。
他心中一动,举起长剑,旋即,望见齐平睁开了双眼,微笑着看着他。
曹园沉默了下,放下剑,不再使用激将法,同样开始闭目养神。
……
第二天过去,两人继续厮杀,追逃,只是每隔一阵,会“默契”地停战休息,在恢复基本力量后,继续拼杀。
两人的状态不断下滑,曹园有些惊愕地发现,齐平远比他想象中更坚韧。
非但没有精神崩溃,反而冷静的不死人类。
而更令他恐惧的是,随着交手的增加,他惊讶发现,齐平犯下的错越来越少,战斗技巧愈发娴熟,对真元的掌控,也在肉眼可见地进步。
从起初的游刃有余,到后来,愈发吃力,心中必胜的念头开始动摇。
……
第三天。
清晨,云岭上空乌云笼罩。
一处河滩边,形似野人的曹园踉跄着,拖着沉重的躯体,瘫倒在地上,疲惫如潮水,将他吞没。
连续三天,处于高强度的搏命状态,曹园终于支撑不住,崩溃下来,丢下长剑。
他扭头,望向身后,只见一片稀疏的丛林中,披头散发,同样疲惫不堪的齐平挪动着脚步,坚定地朝他走来。
右手拖着那杆大枪。
仿佛永远不知疲倦。
“不跑了?”齐平用沙哑的声音问。
曹园躺在河边的碎石上,虚弱地喘息着,说道:“你是个疯子。”
纵横江湖数十载,曹园从未见过一个武夫,如此疯狂。
齐平笑了,他走过来,将神符笔插在地上,从腰间扯出一条绳子,似乎要捆绑对方。
曹园没动,仿佛束手就擒,然而,就在齐平接近的刹那,曹园奋起最后的力气,身体突然凌厉如刀。
指缝中捏着一只薄如蝉翼的刀片,朝齐平喉咙划去。
这是他偷偷积攒了一整天的力量,为的,就是这最后一刻,曹园布满血丝的眸子中透出一股凛冽的杀意:“死。”
然而,令他愕然的是,面对着他暴起的一击,少年眼神中却满是平静,仿佛早有预料般,嘴唇翕动:“封。”
一枚黯淡无比的“封”字倏然浮现,烙印在这名洗髓巅峰江湖武夫身上。
曹园身体一顿,倒在地上,继而胸口剧痛,被双手拔起战矛的齐平,用力洞穿了胸口。
他的眼睛瞪的滚圆,满是难以置信。
齐平躬着身体,虚弱地说:“抱歉,实在没力气抓你回去了,只好杀了。”
感受着生命迅速流逝,曹园突然平静了下来,他干枯的嘴唇翕动了下:
“为什么……”
他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名门大派的弟子,温室中的花朵,可以有这样的,钢铁般的意志。
不该如此的。
齐平看懂了他的意思,想了想,说:“夏天的时候,我曾经像你一样,被追了十几天。”
顿了顿,他补了句:“我活了下来,成为了洗髓。”
曹园愣了下,仿佛明白了什么,身体一点点冷下去,眼神中的不甘,突然消失了。
他沉默了下,突然用最后的力气问道:“道……道院,那些天才,都和你一样吗?”
齐平想了想,摇头,说:“应该不是。”
“谢谢。”曹园释然地闭上了眼睛。
彻底死去。
直到这一刻,齐平心中紧绷了心弦,才骤然松开,神符笔倏然缩小,回到了他的识海中。
齐平抵抗着强烈的困意,从怀中取出最后一张遮蔽修为的符箓,引燃,贴在身上。
旋即,用最后的真元激活“百变魔君”,换了一张脸庞。
然后,筋疲力竭的他颓然跌入河中,用那条绳子,将自己仰面捆在一块浮木上,朝下游飘去。
鲜血会引来野兽,他必须尽快离开。
想着这些,他仰头躺在浮木上,望向天空,沉重的双眼慢慢合拢,世界黑暗前,看到的最后一幕,是一片片飘落的雪花。
下雪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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