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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办宴

    灯影、人影叠织在一起, 重重地覆压在眼皮上,容央虚脱地躺在拉紧的床帐内, 依稀听得帐外雪青、荼白在笑:“是小郎君……真的是个小郎君!”

    悬在胸口的一块石头往下落了落, 容央松着气,转头去寻那声音,眼皮却越发的重压下来。

    困倦和疲惫一涌而上, 容央脸耷在雕着莲花的黄杨木枕上, 彻底陷入昏迷。

    秋夜繁星一颗颗地悬在穹庐间,也跟困乏了似的, 一眨一眨, 明明灭灭。

    寂静的产阁里, 一人的呼吸声匀长, 褚怿坐在帐外, 侧着身, 静默地看帐中人睡眠。

    她睡得很沉,但又像睡得不安稳,细长的蛾眉颦着, 苍白的脸颊、嘴唇依然没有恢复多少血色。

    褚怿想起她最后那两下负气的哭喊, 饶是事后, 也仍存着惊悸。

    身陷重围、背水一战时, 也没觉着怎样怕过, 但那一刻,他却是真的有点慌了。

    他这娇滴滴、泪淋淋的小帝姬啊, 万一真的挺不过去, 那他该怎么办啊……

    褚怿俯身, 想抚平她紧蹙的眉心,指腹刚触上去, 容央睫毛一动,睁开了眼。

    屋里只点着一盏烛灯,昏黯的光线里,容央双眸里泛着懵懂的微芒。

    褚怿温柔地道:“弄醒你了?”

    容央意识慢慢恢复,眼里映着他此刻的模样,没有回应。

    褚怿看到她眼角似又有泪水洇下来,大拇指抚过去。

    容央握住他手腕,似委屈、似动容地看着他。

    两人四目相对,一阵静默。

    最后还是褚怿道:“还疼么?”

    容央心里一酸,又一暖,点了点头。

    那痛实在太难捱,活生生把人撕开一样,生前痛,生时痛,生完了也还是会痛。

    容央含着泪凝望褚怿,看他准备怎么安慰自己,怎么向自己表达谢意及敬意。

    他一定要足够体贴,足够温柔,足够深情,不然,就一定对不住她今夜的一腔孤勇。

    褚怿把她的眼神读懂了,若是以往,他在读懂她的小心思后总会笑一笑,但是今夜他没有笑,他低头在她眉心轻轻一吻,很郑重地承诺:“以后不生了。”

    容央怔然。

    夜色里,他的口吻很坚定,并不是哄慰,而是真的在承诺,在下决策。

    反正他打小也就是个独子,一生只有一个后人,于他而言并不算什么奇事或憾事。

    可是容央反倒慌了,有点无措起来。

    她在大难之后等待他的抚慰,他如不给,她自然很难再有继续为他闯那鬼门关的决心,可他一旦给了,甚至为避免她再受苦难,宁可牺牲、让步,她便会于胆怯后怕、忐忑犹豫中焕发出巨大的勇气和责任感来。

    “至少……再生一个吧。”

    容央也很郑重地道:“一个小郎君,他太孤单了。”

    ——一个小郎君,他太孤单了。

    这句话歪打正着,在褚怿心里戳了一下。

    他摒开那些杂思,笑一声道:“生个小莺莺么?

    那或可考虑一下。”

    容央爱看他笑起来的样子,心情拨云见日,扭头往帐外,道:“小悦卿呢?

    我还没看过的。”

    褚怿道:“奶娘抱去休息了,等天亮再送来吧。”

    容央有点遗憾,但也不强求,看回褚怿,笑道:“像你还是像我?”

    褚怿想起那皱巴巴的一张脸,如实答道:“都不大像。”

    容央蹙眉:“为什么?”

    褚怿:“不怎么好看。”

    容央一怔,气得打他,褚怿又笑起来,解释:“还没长开,都这样,过两日就好了。”

    容央十分严肃:“那你也不许说他不好看!”

    一声喝罢,又朝褚怿摊开一只手,气势汹汹的,精气神明显越发足了。

    褚怿盯着那摊得甚开的小手看了片刻,掀眼看她,表示不解。

    容央扬眉:“我的礼物呢?”

    “……”褚怿后知后觉,表情有一瞬间的局促。

    容央眼尖得很,立刻发作起来:“嚯,果然是诓我的是不是?

    我就说,你这个大忙人,哪里还有闲心给我送礼呢?”

    又气咻咻:“大骗子,大骗子。”

    褚怿抓住她那只手,拢在掌心里,很认真地道歉:“我吃了,对不住。”

    把容央听得悚然:“吃了?

    ……”

    那是紧张急躁到了什么程度?

    !

    褚怿唇微扯,解释:“百味斋的三袋糕点,蜜糕,献餈糕,山楂糕。”

    容央眨眨眼,总算领悟过来,原来是给她准备了糖糕。

    这算什么“特别浪漫、特别走心”的礼物?

    还趁她生产时自己在外面吃了?

    容央鄙薄之情昭然脸上,腹诽时,蓦地又想到什么,心头一动:“山楂糕……你也全吃了?”

    褚怿对上她促狭的眼神,不否认。

    容央果然得意:“你那么紧张么?”

    容央知道,他其实是因为等得紧张才在外面吃糖糕的。

    褚怿想,那就满足一下她吧,很配合地点头。

    “紧张得很。”

    容央抿嘴笑,被他握住的那只手摇起来,快乐得很。

    “我要给他取个小名。”

    容央突然提议。

    褚怿恭候下文。

    容央盯着他,脆生生地宣布:“山楂糕。”

    褚怿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那我会恨他的。”

    “嘁。”

    容央瘪嘴,想了想,又感觉所言有理,退一步:“那就叫蜜糕咯?”

    甜甜蜜蜜,欢欢喜喜。

    褚怿笑着:“可以。”

    蜜糕的大名被褚怿取为“攸同”,取《诗经·采菽》中“万福攸同”之意,也是《忠经》里的“忠之与孝,天下攸同”之意。

    八月初三这日,是蜜糕的满月礼,择定于忠义侯府举办,一则图个热闹,二则算是褚怿、容央跟京中亲友作别——

    朝廷下了旨意,中秋后,褚怿便要带着容央母子一块回易州了。

    大鄞的满月礼十分讲究,打小孩睁眼起,就是一系列繁琐的礼仪,等到给其沐浴,亲朋围观,撒钱水中,各道贺词时,则更是热闹非凡,欢笑声直往云上冲去。

    容央因着刚出月子,还不太能在外受风,沐浴礼结束后,便只抱着蜜糕坐在屋里同周氏等几位太太聊天,待客一类的事,全权交由了褚怿去办。

    褚家有一阵没有小孩出生了,且蜜糕又是褚怿和容央的长子,受关注的程度可想而知。

    一屋的女眷如何探头细看的尚且不提,便连褚恒、褚睿一行都提着红缨枪急吼吼地登上门来,嚷嚷着要给小侄儿舞上一枪。

    本来,像今天这样宾客如云的日子,侯府的练武场一定是各家小郎君欢聚的场所,然而这俩小主人一听得沐浴礼结束,二话不提就把一众好友撇下,争着要来做头一个给蜜糕展示褚氏枪法的小叔。

    六太太谢氏揶揄他俩:“那你俩可得舞仔细了,别回头误人子弟!”

    褚睿正跟褚恒抢位置,闻言应道:“以往隔着肚皮就舞过多次,要误也早误了!”

    屋中一阵哄笑,谢氏笑着站起来往蜜糕面前挡:“那不敢再看了,悬崖勒马,为时未晚,蜜糕不看了啊!”

    却听得“哇”一声大哭,竟是襁褓里的蜜糕嚎啕起来,泪水流得极凶。

    二太太吴氏赞叹道:“不给看舞枪就哭闹,妥妥的悦卿亲骨肉了!”

    谢氏却吓手忙脚乱,生怕是给自己的大嗓门惊的,忙低头问容央如何。

    那厢,褚恒、褚睿给这哭声鼓舞得意气风发,当下褚恒道:“先不争了,你我对打一局,届时再分谁先谁后!”

    褚睿昂首答应,二人就着堂中嗷嗷的哭声,在庭院里交锋起来。

    一边是铿铿锵锵的枪声,一边是襁褓里亲生儿子的哭声,容央直听得头昏脑涨,比谢氏还要手足无措。

    幸而堂外那舞枪的动静大起来后,蜜糕竟神奇地慢慢收住了哭,一双大眼噙着泪花,扑闪扑闪地循着声音动。

    谢氏惊奇地“噫”一声,道:“绝了绝了。”

    边上周氏道:“睁大眼的模样像殿下,爱听舞枪声这点像悦卿,这小郎君,专捡爹娘的长处,可见是绝了。”

    当下众人又是一笑,逗弄着蜜糕往堂外的场面瞧。

    待褚恒、褚睿二人对打完、展演完,吴氏也起身松一松筋骨,解下腰间的长鞭道:“蜜糕既爱看打的,那二叔婆再给你瞧个新鲜的。”

    吴氏是江湖出身,除一身轻功冠绝一时外,那条长鞭亦舞得神胜蛟龙。

    众人欢呼鼓舞,掌声雷动,吴氏笑着脚下一点,风也似的展臂掠至庭中,一条长鞭似白练飞出。

    吴氏舞罢长鞭,谢氏登台舞剑,容央坐在座上,看着这“你方唱罢我方登场”的热闹场面,却蓦地感到一丝落寞。

    以往像这样的场合,这堂中一定会坐着一位时而笑眯眼,时而绞紧眉,夸人时口灿莲花,骂人时尖刻辛辣的文老太君,可是今日,便是蜜糕满月,她也没有来露过一面。

    据底下人说,自打那夜褚晏回府跟文老太君摊牌以后,老太君再没有在众人跟前露面了。

    那天夜里,褚晏是怎样跟老太君摊牌的?

    没人知道,只是知道褚晏把老太君请去了褚氏祠堂,两人当着列祖列宗的灵位大吵一架,吵完后,褚晏低着头从祠堂里疲惫地走出来,老太君却没再跨出来一步。

    褚家四郎是阖府里最孝顺的一个,是文老太君亲生的、最糟心也最贴心的小儿子。

    褚家四郎是从来不会正面跟文老太君刚上的。

    可是这一回,褚家四郎跟文老太君闹掰了。

    文老太君守着祠堂里的长明灯,次日,宣言:自此以后,褚家再无褚晏这一号人物。

    褚晏在离开侯府的前一天,去祠堂外问文老太君如何,丫鬟丹心答:老太君潜心忏悔,吃嘛嘛香,喝嘛嘛爽,早睡早起,身体倍棒。

    褚晏点头,踌躇一会儿,还想往里边走,祠堂里果然传来老母亲中气十足的骂:“要滚就赶紧滚远一点!”

    褚晏于是收回脚,静一静,走了。

    有人说,文老太君只是拿乔,想逼褚四爷低头就范。

    有人说,文老太君不是气褚四爷要尚主,而是气他不但要尚主,还要抛下家业,远走他乡。

    也有人说,文老太君是真的动怒了,失望了,不想再认这个儿子了。

    还有一小部分人悄悄地说,文老太君看起来动怒,其实,也是在成全四爷了。

    容央想着这些道听途说,五味杂陈,良久沉默。

    这时堂外的舞剑声蓦地一止,堂中众人不约而同站起来,容央抬眼看去,纷飞落叶下,一人华服鹤发,拄着鸠杖巍巍而立,竟正是文老太君!

    众人又惊又喜,周氏赶紧展颜去迎,庭里的吴氏、谢氏跟着簇拥上前,一面瞅老太太是否还安然康健,一面夸小重孙可爱乖巧。

    文老太君面不改色,往堂中静静看一眼后,拄着鸠杖走进来。

    及至堂前,驻足,微一皱眉道:“都站着干什么,屁股上长刺了么?”

    众人骇然,倒不是因被多日不见的老太太揶揄屁股长刺,而是在老太太开口讲话时,看到了十分震惊的一幕——

    文老太君那一口向来稳健锋利、最让她引以为傲的牙,竟然脱落一颗了!

    且脱落的,赫然还是门牙!

    褚睿瞪大眼:“奶奶,您的牙……”

    文老太君神情淡淡,不遮不掩地继续开口:“牙怎么了,七老八十了,还不准我掉颗牙?”

    说罢,气定神闲地走到容央跟前来。

    容央有点局促,抱着孩子不知说些什么好,文老太君道:“你更不要站着了,快坐。”

    容央哦一声,依言坐下,文老太君从丹心那里取来一个雕金鱼、刻吉语的长命锁,给襁褓里的蜜糕戴上。

    蜜糕眨眨一双黑溜溜的大眼,含着口水朝她看。

    文老太君也朝他看,蔼然一笑。

    “蜜糕长大以后要做大英雄。”

    文老太君笑着,对他道:“要英勇不屈,卫国保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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