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残忍的现实。
能够极大延长生命的技术不可能惠及所有人的。“老人”是无法挺过“物种更新”这个过程的。
而为了保证技术应用推广能够顺利进行,基准人基因改造手术的第一批受术者只会是壮年的年轻人。而很接近“不能做手术”年龄的未老将老者,也相当于被放弃了。
对于某个临界线上的中年人来说,“几年”的时间太可怕了。或许一场病,或许是其他,他就会变成“老人”。
超人企业开发出了可以消灭疾病、击退衰老的基因医疗技术。
但是它却无法惠及所有人。
总有一些人会被排除在这一次历史之外。
而这些人,又或许是已经为人类社会运转奉献了一生的老人。
基准人基因改造手术,保守估计可以将自然人的寿命上限提升到四百岁。而这四百年中,“衰老”机制有可能会在基因层面被解明。或许人类能够掌握彻底逆转衰老的基因疗法。
约格莫夫那“解明酶系统”的成果,就有这样的潜力。
也就是说,有一批人,或许会因为早出生了两三年,就与“永生”失之交臂。
向山觉得,这太残忍了。
景宏图将拐杖放在一边,就坐在向山身边,看着他抹眼泪。老人摇头:“你不正常。”
向山不明所以。
“就是因为你的这种软弱与纠结,才害得整个公司的知识分子都陪你陷入无意义的负罪感了吧?还去养老院做义工……赎罪?这种道德观有点过于基督教了吧。”景宏图看着向山:“你不正常。”
向山低下头。
“我再问你一个问题。”景宏图换了个方式:“你是当今天子吗?”
向山不明所以。
“你想要当地球大总统吗?或者联合国秘书长?还是权力高度集中的那种。”
向山摇头:“您开什么玩笑……”
“你不想要这份权力,为什么要承担这种不属于你的责任?还是说‘老人不能接受手术’是你们故意做的限制?那这可就恶毒了点啊。”
向山笑了:“这……开玩笑吧。”
“你是推动世界前进的人,是开辟道路的人。你不是救世主,不是皇帝,也不是神仙。安抚老人的情绪,让他们快乐的走完人生的最后一段,是家庭的责任,是社区的责任,是社会的责任,但不可以是你一个人的责任——除非你想要当救世主、皇帝或者神仙。人类也不是你的子民。”
景宏图深吸一口气,然后放弃式的叹息:“虽然我也蛮不想死的。但是生物学的规律与技术条件太客观了,我也没办法不是?”
向山也坐在地板上,仰头看着天花板:“但是,我们公司会不会让那些老人最后一段走得不安呢?‘自己是最后一批死于衰老的人类’……”
“你调查过吗?”景宏图问道。
向山摇头苦笑:“公司门口每天都有来磕头的老人。有些还带着全家来的。网上也有骂的……”
“这不能算调查,最多算是观察。如果你一直在医院里观察社会,怕不是要得出‘这个社会上极大比例的人患有疾病’的结论。你只以‘大年初一某寺庙人群’作为样本,更是能得出‘社会上人人是佛教徒’的结论。”景宏图一摊手,“这统计学的道理,你不可能不懂吧?”
向山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景宏图也学着他的样子,看着天花板:“其实你这种‘我不是我理想中的圣人所以我很羞耻’的心态,也不算太坏。每一次科技浪潮,都有老人被抛下了。一几年的时候? 我还算是共和国第一批智能手机的使用者。我很庆幸自己赶上了这一波浪潮哩。然后二几年,我就在家族的团圆饭上,看到我一个位高权重的叔叔被亲孙女指点使用智能手机? 结果手发颤连解锁都做不到。我一向不喜欢家里那边的亲戚? 所以当时我就在想——哈? 他也有今天。”
但是,景宏图也没有笑。
“然后,我叔叔就很生气的说? 这玩意一点也不好用? 老人家怎么搭公交哟——他从来没有坐过公共交通,也有秘书、助理帮他打理一切。他听说过一般人用手机搭公交。没人提醒的话,他也想不起‘老人会有专门的乘车卡’这件事。他绝对不会因为‘不会用智能手机’感觉到不方便。”
“但是其他学不会的老人呢?整个社会都在朝着‘智能化时代’发展。但总有人被抛下。”
“我年轻的时候? 也有个戏言嘛。‘那谁谁真伟大? 就是没玩过大哥大’……你可能都不知道‘大哥大’是什么了。一种过去的科技产品吧。这种事在最近一百年就变得常见了起来。科技发展的周期? 已经小于人的生命周期了。过去几千年里? 人类不会遇到‘无法适应科技’这种事。只有最近几十年才有这种现象。传统的道德不适应这种事了。”
老人再次拍了拍向山的肩膀:“但是你比大多数科技公司的人都要善良了。这也不错了。真的。只是? 正常人都应该看到你为其他百分之七十的人类提供了漫长的寿命、健康的身体、光明的未来。这功德无量啊。”
向山没有说话。
“还记得二几年的时候……啊? 就是你接任罗摩研发部门负责人之前,我对你说的话吗?”景宏图忽然说道。
“啊?哦,记得。”
“肯定没记牢。我当时说啊,‘革故鼎新的事情,又哪有完全白白净净、一个墨点子都不沾的?’如果你真的要吹毛求疵的苛求自己? 就好好想想这句话。况且你也不应该被困在这上面——道德把你驯化成了温驯的家畜? 又怎么革去故旧呢?”
向山的眼镜快速给出提示:“啊? 尼采啊……”
“对? 他说过类似的话。怎么了?不喜欢么?你公司的名字还和他有一点点联系呢。”
“啊,这个吧。我这个是纯粹技术层面的超人类主义……毕竟是和nazi思潮有联系的人。”向山摇摇头,“没什么好感。”
“对? 你是一个技术主义者、理性主义者。你在大学的公开讲座我也看了。你很推崇理性。”景宏图点了点头:“但这对你算是一剂精神上的猛药。尼采的一些观点不对,他的哲学也确实是最容易被误用的东西。但疫苗也是有害的抗原吧?是也不是?”
景宏图想要从地上站起来,但有些费劲。向山急忙将老人搀了起来。
“行了,你跟我来吧。我想送你一点东西。”景宏图朝书房走着,一面絮絮叨叨:“尼采是最容易被误用东西了。他很主张积极的改造自我,‘对一切重新估值’。他其实是在探索‘幸福的生活下去’的道路——在科学上,一种错误的探索也是有价值的不是?我们的最终理想是‘人的自由联合’,是‘每个人的自由与一切人的自由’跟他不同。但是它可以作为一种他山之石,一种补充。你沉湎于古老的道德,想要当个完美的人,就该下一点这个猛药。”
“你已经是站立在历史潮头的人了,你将来还会面对很多历史无法给你‘已知答案’的问题。你不应该被自己的软弱所击垮。”
景宏图从熟练的从书架上抽出几本书。老人的书架很大。向山已经很少看书了。对他来说,最先进的知识不是在自己的项目里,就是在朋友们的脑子里。但景宏图的书记载的却是另一种东西。
“看看吧。不当哲学书看,也可以当文学书看。”景宏图如此说道。然后,他犹豫了一下,又抽出了一本书。
《罪与罚》,陀思妥耶夫斯基著。
“还是把这本书也一并给你吧,免得你理解歪了,走了错路。”景宏图说道:“这本就是尼采哲学错用、恶用的结果。另外,你也要注意一下与‘超人思想’对冲的另一种思潮。”
穷大学生拉斯柯尔尼科夫被社会与生活压到了极限,他不想要任人宰割,想要成为“强者”,想要跨越过去的道德,成为“超人”。而他选择的“蜕变”途径,是杀死一个心狠手辣的高利贷者。但是,杀了高利贷者连同她无辜的家人之后,拉斯柯尔尼科夫却被良心的责罚所煎熬。他最后受到传统的宗教感召,去警察局自首,并重获新生。
景宏图抚摸书的封面:“与这种过激思潮对冲的,正是‘传统’与‘文化’。你好像很讨厌这种东西?对,我也很讨厌。但是,你也不得不承认,它们一定程度上可以对冲掉极端思潮的风险。我并不否定你改良文化的志向。我也不担心你会在这个方面犯错误——格拉纳特女士还在与你并肩作战吧。但是,从其他角度思考问题。你以前做得到,现在也不要丢了这本事。”
“然后……对,还有这本。”
向山看了看手上那堆书里最上面的一本:“《人性中的善良天使》?”
“一个合众国保守派的的教授写的。”景宏图叹息:“真正的进步主义者不会向人们提出任何道德上的要求,例如你们应该彼此互爱呀,你们要有自我牺牲的精神啦——不会。那是发动宗教圣战的狂信徒。他们的世界才是充满爱与牺牲的。想要解放人类的人,不是为了转生于天国自我牺牲。我们选择自我牺牲,是因为客观条件下这就是最合适的道路,是他们的自我价值实现。他们与大众站在一起,不是因为大众是‘弱者’,不是出于道德的同情,而是因为他们认为大众是更进步的阶级,是‘没有觉醒的强者’。”
“当然,他们之所以不顾一切的推动进步,也是因为……他们会看到人性上那看不到底的深渊。旧道德构建的旧社会在他们眼中并不会温情脉脉,而是残忍的。不进步的话就没有光明。”
“保守主义者则不然。他们眼中,现在的世界已经足够好了。或许从个人生命的长度来看,人类文明有起伏。但是从历史的总体来看,人类是在进步的。人性之中有善良的天使,哪一个时代都有善良、爱与光明。所以他们不会像进步主义者那样急于前往未来。他们有温情脉脉的过去。”
向山有些懵:“这是叫我……不要太快?”
“不是。”景宏图摇摇头:“你做得真的很好,比我想象中更好。但是我也知道,你以后会遇到更多得考验。但你在面对关于人性与历史的抉择时,不妨想想这些观点。你看得到自己心里的深渊,看得到旁人的痛苦。但是,你不妨试图相信,深渊之上是有那么一点点善良天使的。保持乐观,你要保持乐观啊,小向。”手机用户看赛博英雄传请浏览https://m.shuhaiju.com/wapbook/50456.html,更优质的用户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