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的数十墨者剑上带血，脚下又踏着十余人，敌仇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大族又怕墨者真的杀人，也不敢动。&1t;/p>
那些巫祝请来的剑士纷纷脱掉身上的麻衣，退到一旁站立不动。&1t;/p>
台上等待的公造冶、骆猾厘等人也纷纷持剑冲下，将那些人围住。&1t;/p>
这一次墨者从各地招来近乎全部的成员，人数已近四百，又有商丘村社里墨者最早掌握的乡民，外加那些已经熟悉墨者信任墨者的本地村社，又是早有准备防止出现乱局，顷刻安稳。&1t;/p>
最开始逃走的人也不去管，只叫他们先逃。&1t;/p>
等局面稳住之后，禽滑厘与几名墨者登上马车，御手驾车，从通路中奔驰而出，匆匆追击。&1t;/p>
到这里，那些大族才算看清楚，这些墨者分明精通战阵之法，他们哪里知道墨者守城以“出郭决战”为上守、以“闭城死战”为下守，军阵之法亦是娴熟。&1t;/p>
这些预留的通路，既是传递消息的，也是为战车出击预留的通路，这万人相聚的局面看似松散，实则就是按照军阵扎营的方式准备的。&1t;/p>
这处高台看似是战阵中心，实则墨者想要得到的只是万民之心，因而这里只是做守备来拖延时间、靠书秘吏和墨辩等人一一与村社人讲明义理。&1t;/p>
如今已有欢呼喜恶，便如昔日曹刿见齐三鼓之后，只剩追击事。&1t;/p>
禽滑厘驾车追击，弯弓捻箭，他乃正牌贵族出身，曾与段干木等魏大夫齐名，自小学的又是西河子夏儒，六艺精湛，五通。&1t;/p>
虽已六十，气力尤存，箭法尤胜昔年，他是叛儒，叛的是儒的礼，可儒的艺却仍在，一如那些叛墨身负手段。&1t;/p>
车非驷马，只有单马双辕，却不妨碍短时间追击那些徒步弃甲曳兵逃窜之人。&1t;/p>
车上有横木支撑，双脚踏在上面稳住身形，车后跟随四五名墨者，以伍为阵距离逃亡的那些人还有百步之时，便与马车分开。&1t;/p>
马车从两翼向前，做阻截围堵之势。&1t;/p>
滕叔羽自觉两耳生风，脚下奔跑极，只想着若是逃出将来或还有举大事的机会。&1t;/p>
禽滑厘则想到幼时自己在家中封地内纵车射猎时的场景，一晃四五十年过去，自己学的一身射艺没有用在不义之战中，倒多用在城堞守备中。&1t;/p>
他对杀人这种事没有什么心理负担，准确来说他成为墨者之后也曾杀过某种意义上的“无辜”之人。&1t;/p>
他得墨子真传守城之法，于“号令”之中，墨者之法在守城之时极为严苛。&1t;/p>
守城大忌城内有间谍举火焚烧，造成恐慌。&1t;/p>
墨者守城，号令“一旦失火，只由本里的人救火，也只能由专门负责灭火的将领带人去救火，哪怕敌人暂时没有攻城，守卫城墙的人出于好意私自去救火也必须当众杀死，以破灭间谍借火而乱的机会，减少守城的伤亡”。&1t;/p>
号令必出于守城之前，昔年禽滑厘曾助弱国守城，城墙上有与他一同守卫的人，看到城内火起不顾号令便去救火，引动众人随行。&1t;/p>
禽滑厘虽知其并非刻意而为，心虽不忍，但还是当众将其射杀，以定城墙不乱。&1t;/p>
他既杀过这样的人，对于此时墨者要杀的这些人，更无什么不忍之心。&1t;/p>
只是他不想杀死滕叔羽。&1t;/p>
虽然这位滕地勇士忽然出现，可是禽滑厘思及之前墨子与适谈论沛地行义之后的事，心中已有大略，登车之时已作出判断。&1t;/p>
他记得其时墨子与书秘以及在场七悟害谈到若沛地事毕，何以致天下？&1t;/p>
适曾说，越人北上琅琊，腹地吴人必乱，吴人乱，越人必归会稽。&1t;/p>
越人若归会稽，滕、缯等邦俱可复国。&1t;/p>
复国则乱，乱则思安，墨者可趁机深入滕、缯、倪、薛等地，一如沛地故事，做无冕之君，同数国之义。&1t;/p>
这只是将来大略，可他既是已定的巨子，便要为墨者的将来考虑，登车之际已经想到滕叔羽等人尚可有用，于是可不杀。&1t;/p>
车轮滚滚，马匹狂奔，虽是驽马，短途之内也非人力可比，转瞬已到了滕叔羽侧面，相距不过二十步。&1t;/p>
滕叔羽只顾向前，没有注意到禽滑厘已在他身左右。&1t;/p>
禽滑厘大喝一声，做御手的墨者当即勒住改良后的缰绳。&1t;/p>
他虽也会飞射之法，但是战车颠簸，终究不比昔年养叔神技，只能停车而射。&1t;/p>
五射作为君子六艺之一，适根本不会，禽滑厘却是自小掌握。&1t;/p>
白矢、参连、剡注、襄尺、井仪，是为五射。他既叛儒，五射之中可用四射，襄尺射乃是君臣之礼，凡射必要退居爵高之人后一步以示尊重，这一射他早已遗忘。&1t;/p>
拈弓搭箭，先取白羽一支，拇指勾弦拉弓如满月，朝着滕叔羽的右脚踝飞射而去，大喝一声道：“叫你知墨者手段，亦叫你知天下之大！”&1t;/p>
说罢松手，羽在上而镞在下，弓弦嗡嗡，箭杆在空中折成一个微妙的挠度迅伸直，向前疾驰。&1t;/p>
甫一松手，禽滑厘又从箭囊中取出三羽。&1t;/p>
一羽夹于拇指，其余两羽以中指、无名指、小指三指相夹，快拉弓，一箭飞出，迅接上另一支，三支羽箭在空中竟成连线。&1t;/p>
早飞出的第一箭正中滕叔羽右踝，没入一寸第二箭中滕叔羽左踝、三中左肩、四中右肩。&1t;/p>
做御手的那人，也是叛儒之墨，见禽滑厘射出这样一手，忍不住大赞，竟是忍不住抖了一下缰绳，险些将自己跌落。&1t;/p>
旁人许认不得，可他这种叛儒却认出了这四箭的精妙，竟是将五射之中除襄尺之外的四射技法全都展示出来。&1t;/p>
第一箭中滕叔羽的右踝，正合头高鏃低的剡注之射，剡注此第一射。&1t;/p>
中其脚踝，入踝一寸，若用以射草侯，则必然贯侯而过，正合白矢之射，白矢此第二射。&1t;/p>
掌控三羽，接连射出，空中羽箭若连一线，正合参连之射，参连此第三射。&1t;/p>
四羽皆中，左右踝、左右肩，滕叔羽倒地，四羽飘荡如井田，正合井仪之射，井仪此第四射。&1t;/p>
只此一技，御手便知禽滑厘射术之精，也亏得他是叛儒，否则若他是工商出身的墨者，恐怕还不能识得此射之雅之高。&1t;/p>
禽滑厘既见滕叔羽倒地，便收了弓，暗暗点头，多年不行四射，不想如今手段依旧。&1t;/p>
他平日很少展示自己的射术，即便守城之时也从不玩这些花活，但是今日驾车追击正好想到自己年少纵车追猎之时，终于聊少年狂，使出这等手段。&1t;/p>
再者，他以墨翟为师，知道墨翟手段精巧，但唯独御射术算不得国手。&1t;/p>
先生平日行义，但骨子里年轻时也是个争强好胜之辈，当年公输班做出木鸢，先生先是做出木鸢之后，才告知公输班此物不能利于人，不能算巧。&1t;/p>
但在没做出之间，纵有道理也不会去讲。&1t;/p>
这是天下十豪自己的傲娇，十豪皆有。&1t;/p>
儒墨死敌，墨子一生虽非儒而多誉仲尼，可终究也存了许多比较之心。&1t;/p>
昔年仲尼御射无双，驾车之法堪比奚仲，一手参连快箭更是闻名，奈何墨子虽能制车却不能在御车之术上与仲尼比虽也能做出参连白矢之类的手段但也难与仲尼相较。&1t;/p>
因此禽滑厘从不在先生面前展示自己的这一手四射之法，以示尊重。&1t;/p>
守城之时也只是用最简单的劲射杀人，对方又无养叔纪昌那样的人物，也不必展示。&1t;/p>
今日了少年狂，先生又不在身边，又想到自己在登车前做出的大略，是以兴致颇高，只觉这一射的畅快确是数十年不曾有过。&1t;/p>
畅快之余，于车上大喝道：“束手就擒，我不杀你等，否则便将你们射杀！我禽滑厘从不虚言！”&1t;/p>
滕叔羽既中箭倒地，他的伙伴朋友终究心存担忧，想去搀扶，又听禽滑厘这样一喊，脚步放慢。&1t;/p>
这里是沛地乡野，终究不是三晋魏地的上流社会，禽滑厘的名号此时并不显著。&1t;/p>
只是他先显了一手惊人箭术，又有之前并非墨者第一剑士的骆猾厘于台上奋勇，再有之前墨者死士的阵势，层层叠加之下，这些人竟也相信他不虚言，纷纷站立。&1t;/p>
禽滑厘下车，亲自将滕叔羽绑缚，又帮他折断了箭杆，说道：“你又不曾行敛财、淫祀、活祭之事，何必要跑？只要认输，难道我们墨者便非要杀你吗？你不必怕，日后说不准还要交流。”&1t;/p>
滕叔羽满面通红，身上虽痛却也不叫，只道：“我非惜身，只是将来要做大事！”&1t;/p>
禽滑厘心道我若此时再说你，恐你自尽，便道：“看得出，请上车。”&1t;/p>
说罢将滕叔羽扶上车，后面徒步追击的墨者也已跟上，押送众人缓慢回去。&1t;/p>
滕叔羽终究是勇士，身中四箭，马车颠簸，竟不哼声，只是不断说自己留此身将来做大事云云，生怕别人不能够知道。&1t;/p>
来时匆匆，回时缓缓，不敢太快以免那些人借机逃窜。&1t;/p>
待回去时，乱局已解，禽滑厘站在马车上眺望，不由莞尔。&1t;/p>
不知何时，墨者书秘名适的，头戴了三束之前刻意折断了主茎、开出了小葵花编织而成的花冠，依旧是上次那身墨觋的打扮，手持一个巨大的葵花盘如同捧着太阳，施施然走到了之前厮杀的高台之上。&1t;/p>
两侧墨者扶剑而立，那些大族棺木众人被墨者看押，被逼着不敢做声。&1t;/p>
通路间的墨者各做准备，以待一会将适的话传递出去。&1t;/p>
适手持一个牵牛花样的纸筒，大声讲道，万众静听。&1t;/p>
禽滑厘虽离得远，可远处就站着一名口舌尖锐的墨者，做传声之用。&1t;/p>
只听适道：“今日忽起变故，就先不提鬼神祝融事，先说法与律，先说缘何要有法与律，再说法与律从何而出。”&1t;/p>
“我有一言，请诸位静听。”&1t;/p>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1t;/p>
“舆人制作马车，盼着有人富贵匠人制作棺材，盼着有人死掉。是不是舆人好而匠人坏？其实不然，不过是为能够卖出得利，两者并无二致，都是为利。”&1t;/p>
“如今万民相聚，你们祭祀祝融，所求的也是自己的利，难道不是这样吗？”&1t;/p>
他口齿清晰，说话深沉，又说了一些浅显却有哲理的趣事，以舆人匠人马车和棺材相较，顿时吸引了万众的心。&1t;/p>
这些话又经墨者传递，万众均能听到，片刻后纷纷道：“正是为了取利！却不知道取利与法与律何干？”&1t;/p>
头戴三叉束葵花冠冕、手持大盘向日葵做墨觋男巫状的适微笑道：“当然有干。”&1t;/p>
“诸位先想，先以万民皆为取利这个前提去想，假如世间无法、无律、无司寇、无秋官、无邦国，会是什么模样？”&1t;/p>
“是好？是坏？律、法、司寇、邦国到底是不是必须的？又缘何要结成一国？君王司寇的权力从何而来？律法的制定又以何为准？”&1t;/p>
“不虑血贵血贱宗亲氏族，只以利论。诸位先想假如世间无法、无律、无司寇秋官，众人皆为取利，这天下会怎么样？”&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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