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八日，魏郡各县送呈持械抗法者首级，尽数悬于城南道左围栏上，延绵二三里。
马车上，汉太常刘艾揭开窗帘探头看着那一排垂悬轻轻转动的首级，不由闭目长叹，面有悔色。
“原以为此人虎狼之姿徒有其表，仰仗不过先帝、蔡邕、黄琬威势。不曾想此人督兵出雒负气而走，竟一役破灭鲜卑五十余万，真乃世人所说，是受天地所爱神灵所钟耶？”
“原以为董卓国之宿将世代忠良，能勤于社稷。不曾想此人才器不及魏扬祖，却贪鄙十倍有余，利欲熏心，实乃难造之才！”
“今魏扬祖携功自重，帝室妇孺皆以为此人忠诚可信，董卓不思大局，却一味摇尾乞怜，实乃天下笑柄！”
作为董卓的心腹，刘艾自董卓隶属张温出兵凉州平叛时就是董卓的军中长史，总领全军营务运转的核心人物。
雒阳政变前他是董卓的长史，雒阳政变后他还是董卓的长史。
直到关东群雄讨董之后，蔡邕、王允受到董卓全面信任之后，刘艾才从董卓核心圈子中脱离。
而现在，自魏越抢了何进大将军府一众人的红利后，王允索性就投在了董卓麾下，积极效力。到了现在这一步，董卓杀了伍孚之后，就越发亲近奉承他的王允等人，对时不时谏言的刘艾越发疏远起来。
借着与魏越联盟的理由，董卓拜刘艾为汉太常，派到河北来主持魏越封公、立国仪式，以及磋商魏越与平阳长公主的婚事。
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地方，崔琰、王经一路风尘，看着邺城南边悬挂于道路西侧的一排排还未风干的狰狞首级，各自思索着心事。
魏越若成就霸业，郑学可会有前途？古文经会不会被打死在历史垃圾堆里？
外人不清楚，难道魏越还不清楚古文经一派制作伪经的把戏？
庄园中，魏越与路粹并肩而行，缓缓嘱咐着：“渤海乃如今天下少有的大郡、强郡，人口一百二十万，两倍于凉州，说是王霸之基也不为过。”
路粹闻言做笑：“在主公睡榻之侧，王霸之基实乃戏言。”
魏越知道他紧张，也露笑：“但不可不防，我以吴匡为渤海国中尉，任俊为典农都尉，有此二人相助，文蔚师兄坐镇渤海高枕无忧矣。”
“可惜魏公国创立之时，不能请文蔚师兄观礼。”
魏越说着抬手轻拍路粹的肩膀十分遗憾，路粹也感到遗憾，正因为魏公国建立时可能出现隐患，所以才有他出镇渤海国一事。
魏公国建立前，各地职务调动有着一致的目的性，那就是将郡守、军队叛乱的可能性降到最低；以及借此完成对有功将校的封赏。
北征将士赏赐还在陆续整理，因为魏公国的建立，导致军吏封赏也有了部分差异。
一些中原籍贯、青徐籍贯及司州籍贯的军吏、军士要率户口向魏郡迁移，这部分的赏赐就要独立出来计算，计算到魏公国爵职体系中。籍贯在魏越控制区域外的军吏、军士，如今能做的选择不多。
要么乘着中原还没爆发全面战争，魏越督促中原郡县配合迁移军中将士家属；要么给与相符合战功的赏赐，解除武装后遣还这些应募士；再要么这些人狠下心来与家属、宗族分割两地，祸福自担，生死不相知。
而冀州、并州及青州郡县任免，可以消化大部分中高层军吏，这批军吏转为地方官员后，一个萝卜一个坑，基层军吏和有功军士就能得到提拔。
原有的中高层军吏转到地方后，依旧是汉臣，吃汉禄；这批军中宿老安置到地方后，那魏越终于可以放开手脚对应募军队做一些手术。
自前汉中期征兵制跟二十级军功爵位制一起崩溃后，执行武功爵的同时也开始了大规模的募兵。
募兵大行其道，就造成一些尚武的地方有着浓烈的应募风气，这类宗族生存、发展与募兵制挂钩的人，可以用应募士来称呼。
低廉、可靠的征兵制崩溃后，养常备的成本暴增。
所以战事应募，和平时解散的募兵制就开始流行起来，相对于维持成本惊人的常备来说，这类遇事而募的募兵可以解决很多问题。因为后汉以来战事及叛乱多是围绕在边州，除北方幽并凉三州外，南方益州、荆州、扬州及交州常常有土民、蛮子或豪强叛乱。这类叛乱从中枢调兵，一来时间不允许，第二调兵成本很大，长途行军后战斗力会有损耗。
这就导致遇事就地招募军队便成了传统，一些战事密集的地域就因此涌现出一批专门吃这口饭的人。
这批人以宗族、乡党为联系纽带，战斗经验父子相袭，自己制作战斗器械，也打响了自己的品牌，最出名的就是丹阳兵。
而各地都有类似的存在，自汉地方三长制度萎缩后，豪强横行于地方。一旦遇到战事，朝廷派遣专人则会寻访当地名士或士族，这些人做中介再与豪强搭线，谈好报酬后，这些豪强就以宗族姻亲为脉络向外辐射，纠集乡党应募成军，这就是应募士。
任何大面积的募兵，都会存在这类宗族、乡党抱团的应募士。
后汉以来，北军五校还能免疫宗族渗透，而羽林骑兵因为世代只选六郡良家子，从武帝时期就是一支以六郡良家子乡党为主的武装，别说关东人，就是关中三辅、三河人都不一定能挤进去。
魏越担任中垒将军重建北军八校时，原有的五校都被清洗近半，新建的北军八校之中自然没有这类宗党抱团的应募士。可他吞并西园军及何进、何苗兄弟部曲，及朱儁、丁原河内兵马后，宗族乡党为主的应募士也被他一口吞下。
只要应募士集团存在一天，那么这些握着刀剑的人就能源源不断的推举出自己集体的代言人。这些代言人在地方上就是豪强，在军中就是军吏，小的百人将，大的曲将、校尉。
算起来，孙坚、陶谦就是应募士中的佼佼者，做到了将军的层次，可以亲自与朝廷对话，不需要中间人做回转。而魏越不同，他是正统的北军出身，帝国常备军升上来的，比孙坚这类野路子强多了。从魏越从戎至今，除了亲卫部队是部曲乡党之外，其他军队都是中枢调来的。
应募士集团在魏越看来就是毒瘤，这类武装固然有各种优势，可作为一名独断乾坤的将军、元帅，应募士集团的抱团就成了魏越最不能忍受的特性。做军职调整时，不能单纯的考虑资历、战功和亲近与否，还要考虑对方的乡党武装。弄得好像大家是一个军事联盟，自己只是一个盟主一样……这不是魏越能接受的，尤其是他对军纪偏执的追求程度又极大的加剧了他与应募士集团的矛盾。
团结，是宗党发展而来的应募士生存根基，不团结的应募士集团，注定无法长久。
之所以团结，无非就是以合作的方式战斗，并索要报酬而已。也有点像农民工，大、小工头手里的人必然是乡党、宗亲为主，大小工头转业后，农民工中必然会有胆大、技术好，更有能力的成为新的头目。这和他们的意愿有关系，也和时势有关系，那么多来自一个地方的农民工所占据的用工市场是稳定的，哪怕内部选不出新头目，用工方的大小老板为了方便指挥，也会扶植一些农民工头目。
应募士跟农民工一样，一起抱团在城市生存，一起抱团闹腾索要拖欠的工资……没错，某些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大汉的郡守、将军也会恶意拖欠应募士的报酬，导致应募士叛乱，武装夺取报酬的事情并不少见。
如果地方三长制度完备，有新的稳定兵役制度，应募士这种职业就会消失。
就像一些贫困县，官方组织农民工外派，工作稳定不说，还不愁工资计算问题，而且也没有人员流动带来的治安隐患。尤其是官方组织的民工工作稳定，比零散的民工待遇好得多。人都有惰性，工资日结的民工干一天可以吃三天，很容易在这种饿不死的温饱中沉沦下去。没有长期稳定工作带来的规律生活和积蓄，又养成了懒散惰性，自暴自弃走上来钱快的道路也就成了大多数现象。
将不可控，有自己利益诉求，还有武装力量的应募士集团瓦解，再以更为完备的兵役制度代替，那这样的世道对一个独裁主君来说实在是美妙。
应募士，才是豪强的心脏，是豪强得以生存、扩张的坚固盾牌、锋利战剑！
只要瓦解应募士，失去武装拥护之后，别说县令长，就是一个亭长带着两名亭卒，就能缉拿豪强归案！
法律苛严一点，连亭卒都不需要，对方的亲族、邻里就能将人捆绑送押到位。只是太过于苛严的法律，魏越还能维持其公平运转，等到以后必然完蛋。
事情就是这么的奇怪，天下郡守、雒阳朝廷纷纷征辟豪强，封官许诺，为了动员出更多的军队，他们竭尽所能拉拢着豪强及豪强背后的应募士。
而魏越，却只能在这个节骨眼小心翼翼的操作，战略上要避免遭到董卓、黄琬、刘虞的三面夹击，微观层面更是一点一滴的推动工作，为分解、消化应募士集团而努力着。
路粹外放渤海国相，阮瑀也去当济南国相，河北方面从上到下进行着人事变动，加上大量的魏郡人积极加入到魏越麾下，连河北阵营内的人都有些看不明白，带着秘密使命观察河北局势的刘艾自然也看不出多少关键来。
不过有一点很明确，魏越在清洗旁系武装。
应募士集团说到底，就是军中一股乡党派系，不同地域不同乡党就有不同派系，魏越已开始处理这批人。
理由是现成的，一个是升官，一个是问罪，以及给完赏赐后终结招募合同。能拆散的应募士拆散消化，这跟军中火并一个性质；不能拆散的遣归乡里。不要以为军队就越多越好，这批军队尤其是何进兄弟部曲，及西园军出身的家伙，都让朝廷把胃口养大了。
朝三暮四，朝四暮三两个选择摆在面前，猴子都喜欢朝三暮四，更别说是人了。
何况，以河北的力量，魏越别说朝三暮四，就连朝二暮三的价码都给不出、也不想给！
朝三暮四，是养精锐常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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