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在南京曾经有过幸福的童年。
他没有研究政治,却丝毫不隐瞒自己对曾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获得政治学硕士的教育部部长的尊崇。
他还援引北大校长马寅初的话说,目前有些批评不够实事求是,否定一切。这种现象眼下在川大很普遍,有必要引起大家的警惕,因为它不利于团结,起码会影响大家的相互理解与沟通。
会议之后,父亲的发言记录立刻被送到校党委。
一个多星期后,他开始被批斗。
起初,他将批斗当成辩论会,奋力演讲,反复申明自己的观点,澄清误解。
但人们动手了!他每说一段话,都招致殴打,直到他选择沉默。
他被关进学校锅炉房堆煤炭的黑屋里。
批斗每天都进行,不只在中文系,所有的院系都拉他去斗,只要他试图为自己解释,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引来拳打脚踢。
开始,打人的是些陌生人,后来他发现,即将成为他的学生的师弟师妹,也参与进来,并且越来越多地成为殴打的主力。
他们打断了他的肋骨,又把他架到学生饭堂,看那里的大字报。大字报里揭批他的反党罪行,用红笔勾画出来,触目惊心。有些大字报用的是红纸,黑色饱满的字迹浮着暗绿的光,像他复员归途中,在邢台火车站看见的一种叫绿步甲的大昆虫背甲的那种暗绿光。
架着他的人强迫他一直仰着头看,白昼的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浑身无力,头一垂下,眼前便一团黑,而打手们的棍棒也顷刻抽打在他几乎麻木的肉体上……
这个世界失去了理性和逻辑,不可理喻,并且疯狂。我父亲试图挽回一点自我尊严的努力彻底失败,陷入绝望。
当他的胸痛慢慢可以忍受的时候,我母亲带着一封介绍信,来接他。信很简短,说明将他下放到一个边远的少数民族地区,做扫盲教育工作。
“那是个什么地方?”他虚弱地问我母亲。
“应该不错的。我求了他们,本来是要把你送新疆或者青海的。”
“我妈妈还不知道。”
“嗯,她不知道。”
“我这样子,见她不好。”
父亲上学后,奶奶也从重庆搬来成都,在离川大不远的小街上租了一间屋住着。他不想让她看见自己衣服破烂、满脸煤污呻吟喘息的模样。
“你放心,我去和老人家告别。”
我奶奶见到我母亲时,惊喜莫名。
“姑娘姑娘,你家哪里的?凤书一直不告诉我哦。”
“我家在都江堰那边。”
“你家里人都好吧?”
“好的。”
“你说,你们要去重庆?”
“是离重庆不太远的地方,叫风镇。”
“风镇?风镇是什么地方?没听说过这地方哦。”
“应该不错的一个地方,我们去那里工作,也是教书,妈妈你放心啊。”
听见我母亲叫她“妈妈”,我奶奶的泪水流出来了。她或许在瞬间想到了孩子离去后自己的孤独,但也只是那么片刻而已。她细细地看我母亲,心里涌出越来越多的喜悦,对我父亲的幸福充满信心。
我奶奶本是个智慧而敏锐的女人,因为足不出户,听不见外面的风声,乍一见我美丽的母亲,心里只有惊喜和慈爱,无法料想其他更多。我母亲双排扣的“列宁服”上,沾满了泥土和黑煤灰,模样苍白、憔悴,说话时也有些上气不接下气的虚弱……我奶奶以为她是跑得太匆忙,并没有从这些迹象中判断出我母亲和父亲的遭际。她急急忙忙地打开有描画牡丹的黑漆樟木箱,找出一块存放多年的绸缎,说要为我母亲缝制一件绣满梅花的旗袍,作为婚礼的礼服。母亲撒谎说,学校已经为他们举办了一场革命的婚礼,现在,他们要马上去风镇了。
“哦?”她很吃惊,这么大的事,我父亲竟然没有告诉她。不过,这是新社会了,一切都是可能的,只要是革命的,就是最最正确的,最不容怀疑的。她遗憾地盖上箱子,“好好,我先放好,你留一个尺寸给我,我以后给你做,你一定要穿上我做的旗袍。”
奶奶收拾了一个包裹,放进父亲的秋衣和冬衣,又找出珍藏很久的几斤全国粮票,放进父亲衣服的口袋里。手机用户看昼的紫夜的白请浏览https://m.shuhaiju.com/wapbook/13622.html,更优质的用户体验。